马车轱辘碾过细碎冰渣,雪水融了被轮轴带过霎时水花飞溅。
数九寒天,冰棱结在檐下。
一辆青帘朴素的马车驶在略有些空旷的街道上,车夫挥鞭紧跟着前头那辆,稍大些装饰着华丽车舆的马车。
素白的指尖上因冷染上抹抹嫣红,轻轻翻开不太厚实的帷帘一角,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美人面。
外头寒风呼啸着裹挟雪渣顺着小小的口子涌进来,悉数迎面打在南栖娇嫩白皙略微失了些血色的面上。
外头陌生的景象透露着不容质疑的繁华,已到了天子脚下。
她眼中突然晃神,松了手。
青色帷帘随之脱离羊脂玉般青葱的指尖,不听话地掀卷。
绿墨缩在车厢一角冷地瑟瑟发抖,两手不住搓着两臂,见状连忙拉过重重的帷帘扣上。
这才止住了风,车室内仅存的一点温余也随着降下,冷彻骨。
她见南栖冻地唇瓣发白失了血色颤抖着双手从矮几旁摸出水壶,外头裹着一层厚厚毡毛皮。水是在驿站灌下的,马车已不停歇走了半日有余。
小丫鬟捧着白瓷杯摸着里头倒出凉彻的水,终于忍不住呜咽委屈起来。
“凭什么大小姐在前面马车里炭火燃着,小姐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老爷和夫人明明要用小姐来谋富贵.”说到此处绿墨喉中一哽,眸子闪过慌乱。
老爷本就不喜小姐,夫人是姨娘扶正的,见不得小姐这个先头夫人留下来的子嗣好。小姐现在已经够难过了,她这个奴婢还在这捅心窝子。
“小姐,奴婢错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绿墨嘴笨,又是自小跟着南栖的,她自是知道丫鬟的衷心。
冰冷的指节拉过小丫鬟的手,触之却如寒铁,较她更冷。
腊月寒冬,主仆二人只着一件棉衣,为了样子好看叶家夫人还给了她一件素锦缠枝花纹披风。
思及现状,南栖精致小巧的面容上眼尾婆娑逶迤泛着微红的眸子被睫毛覆盖,掩下里头的冷意。
她轻轻抬起一指在形状姣好状若三月春桃瓣的唇边一顿作噤声状。后才听得柔软温婉声音带着安抚:“绿墨,如今入临安就要到兰陵公府了。”
“去了表姨母那你我二人定谨言慎行,我会为自己图谋,到时亦会为你寻到好归宿。”
马车不是上好的木料,颠颠簸簸颤个不停。
却不妨听清楚南栖的话。
小丫鬟圆溜溜的眼睛大睁,反应过后感动地稀里哗啦,她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小姐,奴婢只求你好。只要小姐觅的如意郎君允奴婢一直在旁伺候就好。”
“好。”南栖唇瓣绽放一抹笑,桃花眸盈盈顾盼生辉,如明珠生晕,羡煞旁人。
绿墨呆愣愣地看着,又一次陶醉在主子世间难寻其二的容貌里。
也正是这份千娇百媚的容颜遭了继母惦记,撺掇爹爹将她送入京,去爬三品大员的床榻。
意欲运作,让叶家往上再爬一层。
吴氏在她丧母那一年由爹爹带入府里,南栖被教唆着喊母亲,而叶湘怡竟比她大一岁有余。从此被众人所齿的外室成了叶夫人,外室女跃上枝头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姐。
南栖对叶家,对爹爹最后那一丝孺慕之情在他点头答应默许将她送给贵人做玩物时已消失殆尽。
她知道叶湘怡同她一块入京,继母打的是什么主意。
临行前在书房无意间瞥见爹爹写给表姨母的信,他们竟妄图指染兰陵萧氏的公子。虽从前朝起帝王便打压五姓望族,如今士族没落了,但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仍在朝中占据不可摧垮的地位。
尤其是萧氏,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广开书院也算的上桃李满天下。
虽五姓在朝野影响力有下降,也不是叶家这区区六品末流小官的女儿可以图谋的。且五姓氏族不齿与其他姓氏为婚。
只是凡事皆有例外。南栖思忖到此处,眉睫轻颤,瞧着是再无辜可怜不过。
如表姨母,便是例外。
真相究竟如何,南栖不知道。
她看着帷帘缝隙漏过的繁华景致,腕骨漂亮的手轻轻搭在倾城绝色的娇靥上。
睫毛纤长扑闪扑闪,卷翘在眼尾掀起,如妖姬无声妩媚惑人。
若是再有例外,她必须得成为那人。
至少她还有这份容貌,不是吗?
她拿过矮几上的瓷杯饮了口水,早前那点余温已散尽,入口如寒潭淬冰,直直从喉中滚入心头腹中。
身上寒,心头凉。愈发想起十余年来她明明是嫡女却过的连下人也不如,日日如丧家之犬摇尾乞怜的日子。
就连婚事,叶湘怡由爹爹求着姨母相帮要嫁入五姓之首的萧氏;而她,只得一顶小轿送入年过半百的老爷府上。
聘者为妻,奔为妾,刘左副都御史早就娶过妻了。她这般送上门的只能做贱妾,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离开了叶府,她的身家性命再也不捏在继母手中。草包姐姐不足为惧,她也不会顾惜叶府。
即是要攀高枝,便要寻个称心如意的,让那些人日后也匍匐在她脚底,安安分分磕头行礼。
想明白一切后,南栖因寒冷略微空愣的眸子倏忽浮起笑意,小小的车室内如百花初绽一瞬明亮起来。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绕过七排铜钉的漆红大门,她与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对视后收回了目光。
马车拐了半圈从西侧角门入内,停了会儿又慢慢悠悠往前去了。
南栖不出声面上瞧不出端倪,柔夷却捏紧了帕子一角,毕竟与表姨母约莫十年未见,容貌都记不清了。
她不知道表姨母对她是何种态度,也不知爹有没有把送她给贵人做玩物的事告知表姨母。
十余年来养成的习惯,南栖习惯多思。
正思索若知道该如何办,不知道又如何图谋外头一道有力的女声打破了冬日里闷了许久的沉寂。
帷帘被一仆妇撩起,她探头盘起的发髻上明晃晃金钗耀人眼。
南栖被扶着往外头走,才瞧清这仆妇着素锦对襟夹袄,外罩一件墨绿色比甲和她身侧微瘦削但依稀瞧得出当年貌美的奢华妇人。
南栖抿了抿唇瓣,掩下心头异样。
柳氏却已瞧出端倪来,这二姑娘一身洗的发白的暗花棉裙,数九寒天一会儿功夫便被风雪吹的湿了半边肩头。
竟穿的还不如她跟前的下人。
她面上看不出什么赶忙笑着招呼:“栖姐儿,湘姐儿,姨母早听得信儿在府上等着了,想着半日脚程怎的还不到。好在我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二位可人。”
叶湘怡与叶南栖闻声就要上前见礼。
行走间一举一动都被周围人盯着。
前头罩着织锦皮毛锦篷的大姑娘模样清秀,瞧不出什么。后头的二姑娘却了不得了,一张不及掌大的娇靥藏不住的娇媚之态,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棉裙宽大无形却偏偏被她穿出花样来,行走间如弱柳扶风,身段又是藏不住的傲人。
同为女子,老婆子们在兰陵公府待了数十年瞧上一眼面上微赧亦不好意思瞧第二眼。
多一分则过于丰腴轻浮,少一分则缺了丰质韵味,再瞧她清凌凌的乌眸,透着股纯净气息,无端柔和了那股妩媚。
“见过表姨母。南栖亦想念姨母许久。”她白皙微失了些血色的面上浮起一抹笑,看的人无端端心疼。
柳氏赶忙拉着二女的手,笑道:“快些先去屋里再说,瞧外头冷的。我也是见了你二人太过兴奋。”
一群仆妇簇拥搀扶着三人从角门处往府内西边的院子里走。
“唤什么表姨母啊,我就是你们的亲姨母。明晚正好府上办宴席,将你们介绍给临安的世家认识认识。现下不好给你们安排别的住处,就先住在我那,待明日见了大夫人过了明路再做旁的安排。”
一路彩碧辉煌,飞檐斗角,鎏金的屋檐有螭龙盘着。
叶湘怡眼底掩饰不过浓浓的贪婪,暗自瞪了眼抢了她风头的叶南栖。不过想到了家中拜托姨母替她图谋的婚事,思及画像上那郎艳独绝,清冷无双的郎君。
她低下头,被大氅裹的一丝不露,面颊却暗自发烫。
无意间瞥见叶南栖单薄丑陋连下人也不如的衣裳,及掩藏在袖下冻的发红的指尖。
她心情越发畅快,容貌倾城又怎么样,在叶府还不是得乖乖听她的,到了表姨母这,依旧是这穷酸落魄模样。
南栖却是不知道她这位姐姐在想些什么,这路上冷极了,出了马车没了那最后一点遮挡。
窗花大的错落雪花飘扬,呼啸着被风凝上冰霜尽数打落在她单薄的身上。
素锦缠枝披风中看不中用,薄薄一层掩着,她强忍着不露出颤意。
“二夫人,老太太正在荣安堂寻你呢。”小道那头一容长脸仆妇远远跑来,额上冒出热汗,略有匆忙行礼说道。
柳氏拉着南栖二人,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神色,稍纵即逝。
她轻怕二人的手道:“湘姐儿,栖姐儿,太夫人寻我呢。就先由黄嬷嬷带你二人回去。”
话音刚落她又扭头吩咐边上的奴仆:“让小厨房煮几碗热热的姜汤给二位姐儿送去,小心伺候着不然仔细你们的皮。”
不待二人回答便急急离去。
从角门走到姨母在府西的院子少说要小半个时辰,走的久了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南栖苍白的小脸添了几抹红晕,更显娇媚可人,眼尾湿润细细长长的睫羽像藏着小勾子。
一颦一笑惑人的紧。
顾忌这在兰陵公府,不能依着心意罚她跪,叶湘怡看向那张未施粉黛,棉衣荆钗掩饰不了国色天香的脸,嫉恨又上心头,如哽在咽。
风雪声呼啸,叶湘怡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威胁道:“妹妹过不了多少日子便要去过好日子了,这段日子安分些,不然,那位老爷可是想你想的紧呢。”
许是冷的过头了,亦许是看见面前这张脸,南栖觉得心头泛着恶心。
她缓了会儿唇边勾起笑看向叶湘怡:“妹妹省的,倒是姐姐不远万里也跟着入京,莫非是舍不得妹妹?还是有哪位老爷也想着姐姐?”
叶湘怡经不得激将,脱口而出:“我可是要嫁于兰陵萧氏二公子的,岂能与你这般下贱之人相较。”
像是怕了,南栖低垂下小脸,苍白脆弱,眉睫轻垂眼边却依旧可见盈盈泪花。
无人看见她唇边微微扬,她这位草包姐姐当真是经不得激,如此轻易便被她套了话去。
兰陵萧氏二公子,南栖无波的心有了丝异动,如春动莲房,终究是起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