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寥,星子稀疏。
今晚的天幕中独剩一轮细弯月牙,月光却极为皎洁,朦胧又轻柔,似一片云纱般笼罩整个夜空。
树影绰绰,偶尔能听得几声虫鸣,以及不知什么飞速掠过,踩撞得枯叶咔嚓作响。林间不断吹过阴阴凉凉的风,隐约可见堆鼓起的坟茔,有些带碑,有些无名。
曲折九转的小道间,隐隐出现了两人模样,越是走近,模样便越是清晰。
前面的女人一头黑发盘起,留出一部分垂至身前。眉如细柳,眼型狭长眼尾上翘,形似瑞凤。唇色平淡素净,整张脸不施粉黛却依旧美的令人远观。
为什么只能远观。
无他,实在是这人身上的生冷感与距离感过重。
女人上着白色暗纹盘扣衬衣,衣摆则被束进半片黑色及踝素裙之中,脚踏一双雪灰色布鞋。绕成三圈的绿檀素佛珠戴在手腕上仍有些松,而手里还提着个并不符合装束风格的铝合金箱。
而后面那人浑身灰败之气,仿若游魂,却又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像是死了,却又没完全死透。
相邻几处坟茔中悄无声息飘出几缕亡魂,既好奇这夜深人静跑来这深山之中的缘由,又好奇这两人的身份。尤其是后面那人,真是好生奇怪。
年轻些的亡魂大胆,试探着开了口,同邻居讲话:“你说这两人深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又是些如今时兴的劳什子博主?”
大抵太平盛世,神魔妖魂大多消散,人间的敬畏之心骤然少了大半,也就出现了一些吃饱了撑得的所谓“探险博主”,开着直播四处寻刺激。
中年男魂遇见过几个,起初他觉得新奇,以为眼前叫“博主”的人是真想见见他们,就想办法现了身。谁知才刚现出身形,那人便因为猝不及防的贴脸而尖叫逃跑,半路还因为绊到石子摔了个狗啃泥,连滚带爬的跑。
后来他陆续遇了几次,他才明了“博主”是现在网络上的一种身份统称,并不是谁的名字。
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无趣至极。放到现在的话说,这就是一群有心无胆的“口嗨怪”罢了。
又想追求刺激,真被刺激了又吓得屁滚尿流,好生没用,吵吵嚷嚷还坏他清净。
“不太像。”另一只老鬼手中握着囊袋,里面装着不知从哪顺来的半袋白酒,喝一口,就一颗男人碑前的花生米,口齿半醉,“你看那,那后面那个,倒像和咱们一路的。”
“难不成前面那位是鬼差大人?勾魂恰好路过?”一老妪魂惊了一下,随即又否认了自己的说法,“那也不对,下面都多少年没有消息了。何况那位好像……看不见我们?”
她话音刚落,就见女人往他们这处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就转开视线。
三鬼被那一眼吓了一跳,旋即闭了嘴,待那人走了一米远,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气还没彻底松下去,跟在后面那人蓦地定住步子,些许机械的转头,看向他们。
一秒,两秒,三秒。
前面那女人停住脚步,声音平静冷情,带着不容置哙:“走了,你没时间看。”
三鬼:!!!
她果然看得见我们对不对?
甚至,还能听见他们说的话。
那人这才转回头去,似是打了个哆嗦,又往前行。很快,便和那女人一起消失在视野中。
空气一时显得僵硬。
默了半晌,中年男魂先行出声:“你们方才看见没有?后面那人……是用飘的。”
老鬼打了个酒嗝:“是…嗝,又如何?”
老妪欲言又止的眯眯眼,笃定:“那是道阴神。”
人有三魂,分别为元神、阳神和阴神,所谓阴神,便是指人的生魂。
老妪也算在世间驻留几十余年,自认眼力不差。
魂魄未死时出窍,可绝不是什么小事。方才那人虽还未死绝,可魂身灰败,大抵就算没死,也离死不远。
不过那女人有些邪门。
她竟看不透。
—
同一时间,某幢别墅内灯火通明,所有人围在一道房门外,急躁不安的看着旁边快要燃尽的线香。
穿着雍容华贵的妇人绞着一方帕子,时不时擦擦眼泪,眼睛已经一片通红,一碰就疼。
旁边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看的心疼,忍不住拧眉去劝:“芸兰,你还是先去睡吧,小光这边我来盯着。”
方芸兰看了看丈夫,又是一顿哽咽。她嗓子早就哭哑了,说话都困难,却执着:“你先前没听那位梵小姐说吗?若是这道香燃尽之前还没听见铃响,小光…小光怕是就……”
她话彻底说不下去,情绪进一步崩溃。
那香,只差最后一丝就要断了。
“你先冷静点,先往好的地方想想。”靳晨曦被她握紧了手,强装淡定,“那个梵小姐昨天送了他一条手绳,当时就说是保命用的,她既然早就能预料到,那应该是有办法解决的。”
就在昨天靳宏光生日,带着刚谈俩月的女友一起去喝酒,他女朋友硬拉来一个姐妹,就是那位梵小姐。
她在现场不过待了三分钟,态度一直冷冷淡淡,与周围格格不入。最后送了靳宏光一条看起来挺普通的红色手编绳当生日礼物,手绳中间坠了一颗木珠,留下一句“珠子碎了或绳子断了联系我”,就准备离开。
当时靳宏光叫住她问这话什么意思,梵音轻飘飘扔下了三个字:保你命。
直到今天一早靳宏光喝的不省人事被人送回来,却陡然开始癫狂抽搐,时不时还笑上几声,像被鬼附身了似的,给靳家人吓了一大跳。
靳晨曦寻着踪迹查到了监控,本想看看他是不是撞了鬼,无意间发现了那一段交流,沉思了两秒,匆匆解开靳宏光的手机,拜托他女朋友帮忙联系梵音。
起初他们一家都以为是梵音搞的鬼,目的是为了勒索,但对方并不拿乔,也没漫天要价,他们又变成了一个将信将疑的态度。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靳家人也没法完全相信她,但现在她也是唯一一个说能救靳宏光的人。
正在方芸兰绝望之际,凭空出现一道缥缈空洞的铃声,悠远绵长。那徐徐而来的叮咚声极为规律,似摇进人心房。
旁边的靳晨曦一喜:“妈!是铃声!”
方芸兰擦泪的动作一顿,心中闷堵悄然散了一丝,旁边的靳远承也跟着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终于放下。
不远处玄关传来保姆欣喜的声音:“梵小姐,您回来了!”
紧接着,是一道略显冷漠的轻应。
只是一个鼻音,却让靳家人如闻天籁重获新生。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她的出现一定是让人当成骗子一般的存在,可现在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看见她,他们就都簇拥上去,又硬生生克制住,离她隔了一小段距离。
方芸兰压制不住心中恐惧又激动的情绪,手颤声也颤:“梵小姐,小光他……”
“令郎没事。”这么走了一遭,梵音早已疲惫不堪,只撑着那点职业道德,言简意赅的点了一句,“被一只魅魇进了「夢」里,近半年最好多休养生息,少去花柳…声色场所。能不去,尽量不去。”
话是说了,不过,做不做得到就不关她的事了。
靳远承立刻站出来表态:“梵小姐放心,我会管好他的。”
梵音摆了摆手。
他们家的事与她无关,人救回来就行。
靳晨曦一言难尽的看了眼房门,皱着眉收回视线:“梵小姐,那宏光他什么时候能醒?”
“已经醒了。”梵音神色淡淡,“不过现在还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罢了,只能睁眼。”
方芸兰眼眶又是一红:“那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
她话一落,方芸兰再也忍不住,示意旁边保姆开门。靳晨曦扶着她,生怕她脱力倒下。
靳远承没急着跟进去,他看出梵音脸色不佳,想必招魂归位这种事定然不轻松,郑重其事的拿出名片和早就准备好的卡:“梵小姐,这是说好的…契金。这是我的名片,如若以后有任何靳某力所能及之事,靳某在所不辞。至于您之前说的另一个需要的东西……不知道是?”
他照葫芦画瓢,尽管不解为什么要把钱贯上这样一个名字,但既然眼前这位要这么叫就这么叫吧。当时谈时他还没听懂,听懂后其实是有些震撼的。
“招魂”听起来这么玄乎的事儿,居然只收他五十万,事不成还会退还他一半。
当然,靳远承肯定是不希望失败的。
只不过他属实不太理解。他这人不太信风水,但公司接项目时还是会找个师傅来看看,办公室的布局也有讲究,而那些“大师”随便一出手就是百万。
眼前女子虽年轻,看上去也不像那种所谓的“玄门人士”,却有着一种超脱淡然的笃定。像是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帮得了他。
那一瞬间,也不知怎么的,靳远承就咬牙赌下了这一把。
他也有二手准备,只不过那位大师全国奔走,短时间内压根赶不回来,他只能先寄希望于梵音。
现在看来,这位梵小姐果然真人不露相,不容小觑。所以他留了个心,想着卖个好结交。
“那个令郎已经给了。”先前梵音并没有明说除了钱以外究竟需要什么,只说到时候会和靳宏光本人说明,所以靳远承有点云里雾里,也有点担心。
至于担心的是什么,自然是担心她看似不要什么钱,却要了更让人负担不起的东西——
比如,命。
不过转念又一想,如果梵音真是和靳宏光结仇来要命的,不至于大费周折,威胁一通岂不更方便?
而且先前也说了,她之所以愿意救人,是看在靳宏光女朋友的份上。
他女朋友张芷初和梵音关系很好。
靳远承暂且还是愿意将她往好的方向想,听到已经给了,纵使千般好奇也识时务的没有问出口,转移话题:“梵小姐,客房已经备好,您要不先行休息?”
梵音本来想拒绝的,可浑身的力被抽得差不多了,疲倦感阵阵袭来。没多犹豫,便接过那张银行卡和名片:“多谢。”
“客气,是我们一家要谢谢您才是。等宏光好些了,我让他亲自来给您道谢。”靳远承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张妈,带梵小姐到客房休息。”
张妈称是:“梵小姐,您这边请。”
梵音颔首。
抬步走出一段,即将踏上楼梯时,又退回来,不知从哪摸出一个两指宽关节长的木纹箱状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翠色药丸:“这个,碾碎成粉,化半杯水喂给令郎。”
靳远承心中一喜,立刻带点恭敬又不谄媚的接下:“多谢。”
梵音没再应。
她已经做的够多,要不是能得到的东西比较重要,她也不会给出这么稀有的药。再加上借宿这一晚,算起来也能两不相欠。
客房布置的华丽,吊顶的水晶灯折得整个房间都附着了一层绚烂鳞彩。整体别墅都是欧式宫廷风,她不太喜欢,但对方显然用心准备过,也就没挑剔什么。
习惯性落了锁,她才把一直拎着不曾松手的箱子放到桌上,打开密码锁和卡扣。
箱子里分四层,上半部分是一些线香,以及一个柄不过一指粗的摇铃,铃身上刻有精美繁复的花纹,中间的铃铛像是一种精雕细琢的微缩兽类。
空间稍微宽厚的这半边箱子,下半层打开,是一些同样精致刻满花纹,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器具。旁边还有打香篆的工具,梵音拿出来,熟练打上香篆。
香顺着香炉袅袅升起,纯净的温香清幽淡雅,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消解了梵音身上的沉重与疲劳。她把其他不用的工具收好,这才把上层薄暗格打开,其中一个拇指关节粗的玻璃瓶内,一点灰白色萤火微微闪烁。
她拿起举在眼前端看,那似呼吸般起伏着,忽明忽暗的微光映进她眼底。
半晌,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