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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死的那天大雪纷飞,我被缝上嘴,罚跪在雪地里整整一夜。
我爹背着我,抱着我娘一步步回到家。
从那天开始。
他说他要做最大最坏的奸臣。
我娘死的那天。
是大宁的第一场雪。
她被打断了脊梁骨,十根手指的指甲盖用银针挑掉。
鲜血染红一片,我跪她旁边。
因为知府娘子不让我起来,她让我给我娘陪葬。
那年我六岁。
青石板的冰凉顺着骨缝渗透进来,我被冻的眼前模糊。
隐约看见我爹跑过来,因为太过慌乱,脚上的鞋只剩一只。
他颤抖的喊迎娘,这是我娘的名字。
我想告诉爹爹,娘死了,她不会答应你了。
可任凭如何动嘴,就是说不出话。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因为我哭,知府娘子命人将我的嘴缝了起来。
我抬手摸了摸嘴,针线活有些粗糙,不如我娘手巧。
可我娘那双巧手,断了。
爹转头看向我,目眦具裂。
我想劝劝他。
爹,要不我们认罪吧。
我想活着。
我好疼啊。
我爹是旺苍县出了名的好官。
清风法正,造福百姓。
大宁十三年,旺苍县大雪。
上边拨了赈灾的粮食,可到了我爹手里,就只是一车车的沙土泥石。
城里是等着吃饭的百姓,我爹气不过,找上知府。
临走前我娘劝他。
说家里还有些她卖刺绣剩的碎银,不然先拿出来应应急。
我爹看着我娘眼角的细纹,摇了摇头。
天灾人祸。
几两碎银救不了几户人家。
我在院子里丢沙包,冬日天冷,家里没有火炭,跑起来总能暖和许多。
沙包砸在我爹腿上,他衣袍一角沾着灰尘。
这是他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裳。
我小声的跟爹道歉。
我爹摸了摸我的脑袋,「阿知乖,等爹回来陪你一起玩。」
可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我和我娘被人带进知府后院。
那院子可真大。
朱红的走廊上挂着鸟笼,里边的鹦鹉上蹿下跳。
它还会说话。
「雪花银。」
「十万两雪花银,买个官吧,买个官吧。」
我看的新奇,走了很远还在回头。
身后的粗实婆子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娘把我揽在身边,小声的告了声罪。
外边冷的厉害。
丫鬟撩开帘子。
屋里的热气扑面而来,我舒服的眯了眯眼睛。
主座上的妇人一头华翠,珠光宝气。
娘唤她知府娘子,拉着我跪下行礼。
知府娘子却没叫我们起来。
她垂下眼皮,慢慢打量着我和我娘。
屋里点着火炭,地面有些凉,我不自在的动了动膝盖。
迎面就是一巴掌。
粗使婆子的力气大,我登时被打的嘴角出血。
我娘吓的尖叫一声,把我护在怀里。
知府娘子放下手里的茶盏,终于开口。
「周文清贪污受贿,连皇上拨下来赈灾的十万两银子都敢碰,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周文清是我爹的名字。
娘紧紧抱着我的脑袋,后背挺直。
我能听见她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我夫君两袖清风,从未做过贪污之事。」
知府娘子笑了笑,「我说他贪了,他就是贪了。」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手上带着护甲。
有丫鬟奉上白纸黑字,摆在我娘面前。
我从我娘怀里挤出个眼神,悄悄的看。
我爹教过我识字。
那上边,赫然写的认罪书。
知府娘子抬起我娘的下巴,「你夫君活不了多久了,你替他认了罪,和令爱拿着银子远远离开。」
「不好吗。」
她身上很香,熏的我脑子疼。
我娘轻蔑的笑了一声,「迎娘虽未读过几年书,可也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是我夫君做下的事,迎娘绝不认。」
我被我娘按在怀里,然后听见一声闷哼。
热流顺着我的头发流到眼睛。
我抬手抹了一把,这才看见我娘的脸,被知府娘子的护甲从额头划到下巴。
我娘生的不算惊艳。
可我爹说,他觉着我娘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比阿知还要好看。
眼泪砸在地上,我哭着替我娘捂住脸上流下的血。
阿娘被伤了脸,以后阿爹不喜欢她了怎么办。
我的裙子上染的通红。
我娘却在笑,「我夫君从未贪污,他行得正坐得端,知府娘子是要屈打成招。」
「不怕大宁律法吗!」
知府娘子笑出声,整个屋子里的丫鬟都在笑。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她们制住我娘的双手,拿银针往里扎,我娘最爱给我和我爹做衣服。
夏天裙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城里的小姑娘都羡慕我。
我挣扎着撕打着那些恶毒的女人,让她们不准伤害我娘。
滚!都滚!
可我的力气小,我娘的头皮被扯下一块,她闭着眼睛。
「阿知莫怕!娘不疼!」
「你要记着,你爹是青天大老爷!」
「他没做下的事,就是死,我们也不能认!」
我哭着抹眼泪,趴在我娘背上。
「我知道,我知道娘,我爹是青天大老爷,他没贪银子。」
知府娘子堵了下耳朵,「吵的厉害,把她的嘴缝上。」
我被人拉开,闪着寒光的针头直接从嘴唇上边穿过去。
我疼的止不住眼泪。
我娘顾不上手指上的伤口,过来护着我。
可因为动作太大,被人从后砸了一棍子。
我嘴上的线缝到一半,我娘的脊梁骨断了。
她嘴里往外吐血,拖着下半身朝我爬,太慢了。
娘爬的太慢了。
地面上拖出血印,我跪在地上给我娘磕头。
我想跟她说我不疼。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了。
她们还会打你的。
知府娘子往后退了一步,语气嫌弃。
「别把认罪书弄脏了,回头记得把手印按上再丢出去。」
我娘不动了。
她死了。
丫鬟拉着她的手,沾着我娘的血按在纸上。
我想阻止。
可被人一块丢了出来。
雪花落在睫毛上。
我抱着娘的尸体,连喊她一句都做不到。
院子里的溪水结冰。
我爹的衣裳被鞭子抽的破碎不堪。
他背着我,抱着我娘的尸体,一步步从知府后院离开。
留下一串血脚印。
家里的院子冻的结实。
我爹用手给我娘挖了个坟,十指翻起,一捧捧的土填进去。
又是一整天。
我跪在娘的坟前,拿头蹭了下我爹的胳膊。
他颤抖的用剪刀剪开我嘴上的线。
我被冻的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问我爹。
「爹,娘的脸花了,你还会不会觉着她好看。」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爹哭。
像是邻居家委屈的小狗,他重重点头。
「好看,迎娘最好看,阿知也好看。」
「阿知,爹答应你。」
「今天你受的所有罪,我要她们十倍百倍的还。」
「我周文清在此发誓,要做大宁最大最坏的奸臣。」
我爹认罪了。
但十万两赈灾银的去向,他只愿意上京告诉当朝皇上。
爹被押送进京城。
临走前把我托付给邻居家的李叔,他和我爹是同窗。
家里有个和我一般大的闺女,李秀秀。
秀秀最喜欢我的蝴蝶裙子。
爹的衣裳没换,后边还能看到我砸沙包时留下的印子。
我轻轻拽着爹的衣摆。
他扭头看我,眼圈通红,我忍着眼泪,「爹,你还会来接我吗。」
爹的手上伤痕累累,摸了摸我的头。
「阿知乖乖在这等着爹,爹一定会来接你。」
爹从来没骗过我。
我相信他。
门外等着两个带刀的衙役,他们给爹拷上沉重的铁链。
我爹的脑袋卡在栅栏里,他连动都不能动。
囚车离开旺苍县。
我哭着在后边喊他,「爹我乖我听话,爹你要记得回来接我。」
李叔拽着我的胳膊,声音哽咽。
「阿知,周兄是冤枉的,咱们得相信他。」
10
我在李家过了三年。
每年冬天。
我都回后院去看看娘,地面上生着杂草,被风雪打黄。
我替娘拔去野草,拿衣袖擦干墓碑上的痕迹。
「娘,李叔把我当亲生女儿。」
「我现在长高了,娘不用担心我。」
「就是不知道爹怎么样了,娘要保佑爹爹平安。」
我给娘磕了头。
第三年的冬天。
我从家里回来,李叔的书房点着油烛。
经过的时候,隐约听见里边说话。
因为隔的远,我只听到爹的名字,还有李叔一句他变了。
夜晚下了雪。
李秀秀穿着新做的裙子,蹦蹦跳跳的拽着我一块堆雪人。
我从屋子里捧出那件绣有蝴蝶的裙子,亲手送给李秀秀。
在李家三年,她想借来穿我都没同意。
李秀秀惊喜里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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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结,「阿知,这是你娘留给你最后一个念想了。」
我摇摇头。
「我娘留给我最重要的,是我爹。」
「秀秀,我要走了。」
11
二日。
京城里接我的人来了。
她们唤我小姐,说爹在京城等着我。
李秀秀解开身后的披风,满眼不舍的递给我。
「阿知,我以后能去京城找你吗。」
李秀秀是我在旺苍县唯一的朋友。
我下巴垫在车窗旁边,轻轻点头,「秀秀,以后你想我了,就来京城找我。」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机会。
马车如同三年前的囚车。
我冲着李叔摆摆手,「李叔,谢谢。」
他对我很好,可到底不是我爹。
覆盖着冰雪的路面并不好走。
我到京城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
马车穿过小巷子,停在一间门口种着玉兰树的宅子前。
三年没见。
我爹瘦的厉害,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白发。
他冲着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阿知,爹来接你了。」
从爹离开,我从未哭过。
可见到爹之后,那股子委屈似乎是藏不住了。
我跪在爹面前,「爹,阿知回来了。」
爹穿着红色官袍,一如往年,摸了摸我的头发。
12
我在京城里住下了。
爹现在当了刑部郎中。
正四品。
和知府同职。
我不知道三年前他是怎么从那场诬陷里脱身出来。
爹也没说。
我和爹似乎把过去随着娘一起埋在了旺苍县。
只是卯着劲的在京城活下去。
活下去,报仇。
爹整天的早出晚归。
他不过而立之年,宽松的官袍撑着瘦骨嶙峋的身体。
我有时会看到他在院子里喝酒。
一个人。
月亮的清晖洒在酒盏里。
我坐在房间的门槛上,静静陪着爹。
爹喝多久,我就陪多久。
我只剩下我爹了。
我爹也只剩下我了。
13
过年的时候,爹有几日休沐。
府里的丫鬟小厮准了假。
是以府上就剩我和爹两个人,他笨手笨脚的在厨房生火。
柴上落了雪,浓烟滚滚。
我从爹手上接过火折子,随手拽了把干草。
炉腔里烧的沸腾。
爹给我下了碗面条,里边磕了两个鸡蛋。
他似乎有些感慨,「阿知长成大姑娘了,爹都不知道阿知会生火了。」
我挑了一筷子面条,语气平静。
「爹不在的日子,我去给娘烧纸,总要点火的。」
这不是一个多值得炫耀的技能。
爹沉默了。
碗里的面条汤所剩无几,我有些奇怪。
「爹为什么不吃了。」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睛落在我鼻子下方。
「阿知,你怪爹吗。」
肚子好像有些饱了,但面还剩下不少,我点了点头。
爹的脸色瞬间苍白。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是爹的错是爹不好如果爹认罪——」
我真的吃不下了,把碗往前推了推。
「但我更恨知府娘子,爹是个好官。」
「是他们的错,娘说了,爹没做过的事,我们永远不要认。」
油烛被风吹的晃了晃。
外边又下雪了。
爹好像眼眶有些红。
14
过完年我便十岁了。
爹给了我压岁银,祝我岁岁平安。
府上又开始热闹起来。
爹重复着早出晚归,他给我找了夫子教我琴棋书画。
他现在很忙。
没时间亲自教我识字。
四月底。
门口的玉兰树开花,大朵大朵的白色垂挂下来。
夫子带我出去踏青。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宅子,山脚下的小溪环山而绕。
夫子说我爹要升官了。
三品官。
他的眼睛里带着羡慕,我蹲坐在溪水前,任由流淌的河水冲刷手心。
为什么会羡慕呢。
我爹的官是我娘用命铺出来的,他走的每一步都带着血脚印。
夫子不懂。
他只认为,我爹从一个九品县令,到如今的刑部侍郎。
仅仅三年,毫无背景都能升的这么快。
他为什么不可以。
河水倒映我的眉眼,那里边的小姑娘瘦瘦小小。
我摸了下嘴唇。
这么多年了,当初在知府后院拿针缝的印子还在。
根本消不掉。
15
同年八月。
我爹新换了官服。
他依旧很瘦,但那双眼睛里罕见的多了丝人气。
那天爹回来的很早。
给我带了一根糖葫芦,上边有六个山楂球。
酸酸的,甜甜的。
爹摸着我的头发,「阿知,快了,就快了。」
他说的不甚明白。
可我却知道爹的意思,我把糖葫芦给爹吃了一颗。
堂前有台阶。
我和爹坐在一块,蓦然想起娘亲。
糖葫芦外边有糖衣,娘以前不让我多吃。
爹就趁着出街的时候偷偷给我带。
有次嘴上没擦干净,被娘发现,她一脸恨铁不成钢。
「你就惯着她吧。」
但眼睛里满是笑意。
这似乎是专属于我和爹的小秘密。
吃完最后一个山楂球,我仔仔细细擦干净嘴巴。
「爹,你要注意身体,阿知只有爹了。」
16
门口的玉兰花开了第二次。
爹掌握了知府贪污的证据。
但他没有揭穿告发,如今把知府送进大牢,他最多就是个砍头之罪。
我爹要让他生不如死。
于是他再往上爬,从前那个青天大老爷已经消失不见。
我爹成了大宁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
皇上荒淫无度。
爹为了得到皇上的青睐,不惜从民间搜寻美貌的女子。
后宫是个枷锁。
不晓得多少姑娘死在里边。
同朝的官员背地里把我爹骂的猪狗不如。
可见面的时候还得毕恭毕敬。
因为爹又升官了。
他被调任到大理寺卿,如今已是正二品的官员。
那些官员表面装的正人君子。
可哪一个回到家不是羡慕我爹升迁的速度。
他们不屑于和我爹来往。
但又有心打听爹究竟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
于是就把主意打到我这里。
礼部尚书的女儿举办赏花宴,邀请我去做客。
我拿着信筏子去找我爹。
上边的簪花小楷还带着香味。
爹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前的案几摆着成摞的书信。
他将邀请函还给我。
「阿知已经十二岁了,该出去交交朋友了。」
17
因为爹的这句话。
我去了赏花宴。
尚书府的花园比整个知府的还要大。
门口铺着红色地毯。
从轿子里出来的贵女们成群结队,只有我独自一人。
将带来的礼物给了管家。
我随着指引去到花园,一身水粉的少女上前同我搭话。
她便是此次举办赏花宴的张明玉张小姐。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倒是热情,带着我引荐她的那群小姐妹。
可眼睛里的鄙夷到底藏不住。
我不爱同她们打交道,一群人张嘴闭嘴就是这个贱民那个普通百姓。
好像生在官家就高人一等。
也确实高人一等。
若当初我爹不是九品芝麻官,知府怎么敢让爹顶罪。
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去休息。
下次还是得同爹说,十二岁和交朋友没有必然的关系。
就是二十二岁,我也可以独自一人。
水面上波光粼粼。
锦鲤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我在旺苍县也养过一只小鱼。
是我爹钓的。
因为只有巴掌大小不够一餐。
我娘拿了个不用木的盆养着。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跃跃。
因为爹说鱼跃龙门,一举化龙。
娘出事之后,跃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木盆里跳了出来。
没有水,它的鳞片失去光泽,死的不能再死。
跃跃没吃过糕点鱼粮,我有时去河里给它捞几片水草它也开心。
就像我这种乡下来的野丫头。
和京城贵女的区别。
18
我扭头看向花丛前边的空地。
张明玉带着她的一众小姐妹围在一块。
「看她畏手畏脚的样子,没见过世面。」
「就是,也不知道明玉干嘛把她叫过来。」
「还不是我娘吩咐的,舅父近来犯事进了大理寺。」
「得想个法子从她那套点消息,好让她那个贪爹把我舅父放出来。」
我将手上的鱼粮拢成一片,朝着那个方向砸过去。
这上边带着腥味。
就听她们尖叫着抖开身上的裙子。
「何人作怪!出来!」
我从小道过去,弹了弹裙子上的褶皱。
估计没想到是我动手,她们一时间有些沉默。
我看着张明玉的脸,还有两粒鱼粮挂在额头的碎发上。
「你舅父犯事是他自己作下的祸,我爹不会帮忙。」
「你也不用接近我。」
我拎着裙摆就要离开,站在张明玉后边的女子回了一嘴。
「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你叫周知,是嘴巴被织起来的织吗。」
姑娘家说话总是往人心窝子上戳。
我眉眼冷漠,「我也能叫周杀,把你们都杀了的杀。」
()
就是因为这句话。
张明玉伙同她的那群姐妹,押着我要去找我爹要个说法。
我把张明玉揍了一顿。
但无奈她们人多势众,还是张明玉的母亲出面。
一众贵妇人端坐高堂。
就像许多年前的知府夫人,眼睛里带着蔑视。
「周姑娘,我女好心邀请你来赴宴,你却在宴席上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是你父母亲没有教你出门的礼仪吗。」
她说对了,我没有娘。
头发被张明玉她们抓的散下来。
我站在原地,「夫人只听令爱一面之词,就将我这个客人定罪。」
「这便是尚书府的待客礼仪吗。」
我反问一句,尚书夫人脸色难看,「既然如此,那周姑娘说说原因。」
我为什么要跟她说,曾经我娘说了,这些人听过吗。
她们让我觉着恶心。
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张明玉,我蹲下身子,压低声音。
「我没有同你开玩笑,我这次能打你,下次就能杀了你。」
「你记着,祸从口出。」
我从张家离开。
那群夫人气的拍桌子,扬言要我好看。
只有一个施施然的在喝茶。
送我来的马车在门口等着。
现在回去,会被爹看出不对,我让车夫先走,自己去街上整理着装。
还不等拐进正街。
后边有马蹄声经过,骑在马上的妇人看了我一眼。
「这不是在张家发火的丫头吗。」
「要不要带你一程。」
她是那个喝茶的夫人,我现在对所有牵扯张家的都没有好感,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了,多谢。」
她也没有勉强,轻笑着离开。
20
我以为这事已经解决完了。
直到我爹下朝。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礼部尚书带头弹劾我爹纵女行凶。
说他家教不严,不配为官。
同时弹劾的还有今日在赏花宴见到的其他女子的家里人。
皇上被惹的烦躁,打了我爹十个板子。
明明是她们的错。
可最后却让我爹担着。
我跪在爹床前,「对不起爹,是阿知的错,阿知不该冲动。」
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他好像更瘦了。
眼睛黝黑,爹拿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怪阿知,是爹的错。」
「爹爬的、还不够高。」
爹在家修养了两天便重新上朝。
他是大理寺卿。
手下总有些能力,张大人他们提防着我爹出手。
可提防来提防去,我爹弹劾的竟是旺苍县的知府结党营私贪赃枉法。
我是听家里的下人说的。
我爹在朝堂上字字珠玑,卷宗上的每个案子听着都触目惊心。
十万两雪花银被知府挪用给自己的儿子买官。
底下的百姓饿死无数。
皇上大怒,命令我爹为钦差,亲自彻查此案。
而他。
扭头回了后宫,左拥右抱。
我知道我爹要出手了。
21
那几天爹一直没有回来。
夫子在棋盘上推了一子,似乎无意提起,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知府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我将整个棋盘掀了,命人将他打出府里。
他在玉兰树下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毫无规矩不懂尊师重道。
我掰折了他的一根手指,「不管是谁让你说的,回去告诉他,知府的案子,不能善了。」
爹听到消息匆匆回来。
我没瞒着他,把因果说了一遍,爹没怪我。
只是重新给我请了拳脚师父。
或许爹看出来了,论文采我说不过别人,但论打架还没吃过亏。
22
同年冬月。
爹让我收拾行李,说带我回旺苍县。
一块回去的,还有办案的官兵。
马车后边挂着皇上亲赐的尚方宝剑。
我第二次来知府后院。
往前高高在上的知府夫人跪在地上,灰头土脸,看不见从前的威风。
她喊大人饶命,额头磕的直响。
地面很快见血。
爹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我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衣摆上的流苏。
见我爹不说话,知府夫人颤颤巍巍的抬头,「大人,都是老爷逼我做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
那话戛然而止。
她瞳孔放大,看见我爹还活着,一脸不可置信,「你你你——」
爹没有说话。
有的是人替他出头,官兵生生掰断知府夫人的十根手指。
「怎么跟钦差大人说话的,放下你的脏手。」
她疼的叫出声,我摸着嘴唇。
「爹,吵的慌。」
官兵不会缝嘴,但他们有板子。
几板子拍下去,知府夫人的脸瞬间肿成猪头,牙齿松动,嘴角出血。
我爹终于满意,从椅子上站起来。
「犯妇魏许氏为虎作伥,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知府夫人被拖拽下去,眼神暗淡无光。
她大概晓得自己活不了了。
但有时候,比死更痛苦的是生不如死。
23
处理知府的时候,爹没让我跟着。
只是晚上拎回来一个血淋淋的包袱。
驿站的四周把守官兵。
包袱摆在屋里。
我没觉着害怕,只觉着痛快。
时隔许多年。
这是爹第一次来给娘上坟,杂草枯黄,坟头上压着一块土。
爹跪倒在坟前,几次张嘴。
被风堵住喉咙,很久才如同野外的狼嚎。
「迎娘,我回来了。」
我静静替娘拔去那些杂乱不堪,娘生前最爱干净。
我的衣裳永远是一群女娃娃里洗的最白的。
爹在娘的坟前打开包袱,我这才看清里边的东西。
齐腕断的双手,削下来的两只耳朵,沾满血的舌头。
爹的眼睛里闪着仇恨,「迎娘,为夫替你报仇了。」
「那个毒妇,为夫命人将她削成了人彘,丢进水牢。」
「为夫要让她整日与蛇虫鼠蚁为伴,让她尝尽这世间所有的痛苦。」
「但是迎娘啊,怎么才能把你换回来。」
爹哭了。
眼泪砸在地面,他甚至想不起来还有一个我。
爹抱着娘的坟头,单薄瘦弱的背影夹杂着漫天悲伤。
寒冬腊月。
不晓得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纯白色的,静静落在我的肩头。
我压抑着嗓子里的哭腔,「娘,是不是你回来了。」
蝴蝶从我肩膀上离开,被风吹的摇摇欲坠。
最后掉在爹的袖子上,鳞粉压出一只似有若无的蝴蝶形状。
爹有一件和我的蝴蝶裙子一样的衣袍。
是娘给他绣的。
他那时候怎么说的,男儿怎可绣这俗物。
转头比谁都爱惜,上边不小心沾上朱砂。
大半夜趁娘睡着,他自己偷偷起来搓洗。
后来还是被发现了。
爹跟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为夫不是故意的。」
我嘲笑爹,却被娘弹了下脑瓜崩。
爹疼我,可娘疼爹。
24
鳞粉的位置和娘给爹绣的蝴蝶一模一样。
是娘回来了。
娘晓得爹给她报了仇。
爹看着袖子上的痕迹,眼前一黑,喷出一口鲜血。
「迎娘……」
星星点点。
正如多年前的朱砂。
因为爹的身体,年前没能回京城。
新年是在李叔家过的。
李秀秀拽着我在她屋子里说悄悄话,年后我们就都十三岁了。
「阿知,我娘给我相看了人家。」
油烛的光折射在李秀秀脸上,我有些惊讶。
「这么快吗。」
李秀秀脑袋搭在膝盖上,抿着嘴,「嗯,是我爹的学生,他今年考中了童生,年长我四岁。」
李秀秀并没有任何不开心。
我坐在她对面,这些年内心里装着仇恨,对于男女私情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问李秀秀,「那你喜欢他吗。」
李秀秀羞的脸通红,「阿知你干嘛呀。」
可还是没忍住,她压低声音,「我见过他,高高的瘦瘦的,娘说感情是要成亲后培养的。」
「我相信娘。」
我虽然不懂这其中的道理,但李秀秀既然相信,那我也相信。
我身上没装什么值钱的东西,从头上拔了根钗子递给李秀秀,权当送她的定亲礼。
25
年初三。
启程回京城。
知府满门上下无一活口。
爹带着知府的脑袋上路,给皇上的奏折上表明原因。
审讯当日,知府口出狂言,对皇上大不敬,故此斩杀。
皇上毫无疑义,甚至还赏了我爹黄金百两。
那之后的两年。
我爹依旧从不同的地方给皇上搜刮美人。
皇上愈加荒废朝政,整个后宫扩大了三圈有余。
每次上朝。
皇上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忠臣们一边心痛一边给我爹飞眼刀子。
若是眼神能杀人,我爹不晓得死过多少回。
但同样的。
大理寺积压多年的陈旧冤案,我爹总是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出真相。
还受冤者一个清白。
是以我爹的口碑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朝廷最厉害的官员。
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天理。
也有人说他是朝中毒瘤,日后必然遗臭万年。
皇上又要给我爹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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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他不愿意。
大理寺卿挺好的。
不管外人怎么说,我在爹的保护下安然长大。
琴棋书画博而不精。
刀枪棍棒略有涉足。
本以为一眼就能看到将来。
26
十五岁的春夜,爹坐在院子里,看着门槛边的我。
「阿知,爹给你相了门亲事。」
定邦大将军谢不遇的独子,谢诏。
我虽未见过他的人,却听过他的名字。
在京城这个满地权贵三妻四妾的圈子。
谢家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历代家主不纳妾,不移情。
保持着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不遇只有一妻一子。
不出意外,谢诏以后同样,何况谢小公子生的清冷,满身矜贵。
是以京城里的贵女都以嫁到谢家为首要目标。
没想到被我爹偷偷截胡。
曾经听李秀秀说订亲,我还觉着不可思议。
如今轮到自己,我点了点头。
「晓得了,爹。」
或许是我的态度太过冷静,也或许我爹又喝了酒。
他难得话多,「阿知,你不问爹为什么让你嫁人吗。」
我摇头,「爹自然有爹的道理。」
他轻轻的笑,「阿知,爹不怕背上万古骂名,所有欺辱过你们的,爹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爹话里的意思。
27
既是我没有拒绝。
二日谢家便抬着聘礼来了。
十里红妆,谢夫人穿着大红的骑马装,长发在脑袋后边绑成马尾。
谢诏一身黑色纱衣,若是单看脸,像是谁家娇惯出来的小公子。
我并未刻意打扮。
爹喊我,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同谢夫人有过一面之缘。
她是当初在张府门外要带我归家的夫人。
那次的印象并不美好。
我未表现出来,乖乖巧巧的行了礼,「周知见过谢夫人。」
林秋大大咧咧,「我早就想说了,阿知生的这样好看,本该是活泼开朗的年纪。」
「怎么整日一身素白,跟我这个傻啦吧唧的儿子一样。」
她使劲拍了下谢诏的胳膊。
我和谢诏对视,他果真如同传言里的那样,桃花眼,薄唇,巴掌宽的腰带勒的腰身细细的。
一眉一眼都是风流。
谢诏朝我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很好。
我俩一黑一白。
出去闯荡都不用起名号,直接黑白双煞。
我爹坐在林秋对面,「阿知替她娘带孝,十多年了。」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林秋看我的眼神明显心疼,「乖乖,肯定吃了不少苦吧,以后娘疼你。」
她豪横的掀开聘礼箱子。
光是千织锦都装了成百匹,各种颜色的都有。
林秋笑的爽朗,「我就喜欢小姑娘穿的漂漂亮亮,无奈生了个臭小子。」
「以后阿知进了门,我拿她当亲闺女疼。」
我爹的眼睛里露出满意。
这门亲事就此订下。
28
京城里炸开了锅。
无数贵女扎我小人。
订亲后的第二月。
正逢三年一次的皇宫选秀。
我爹作为皇上的心腹,自然成为选拔秀女的花鸟使。
后宫有进无出。
我家的小院门庭若市,官员们或者为了闺女的幸福,或者为了自己的前途。
左右都在给我爹塞银子。
进的有,不进的也有。
初夏。
我爹将秀女名单递交上去。
谢诏邀我游湖,梧桐的叶子遮住阴凉。
谢诏眯着眼睛看我,「我以为你会穿千织锦。」
我客客气气,却又觉着奇怪。
「这样不妥吗。」
「这是我衣柜里最为繁琐的一件白衣了。」
毕竟是未来夫婿,总要给些尊重。
我特意让谢诏看了下裙摆上绣着的花鸟鱼虫。
谢诏被我逗笑,他站起身子。
「妥当的很。」
「走吧。」
身后传来风声。
我利落的往旁边一躲,谢诏伸出手护我,没护上。
茶盏摔的粉碎,张明玉怒气冲冲。
「周知!是不是你让你爹把我的名字报进秀女里的!」
「你这个贱人!」
三年不见,她说话还是这么难听。
我站在原地没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张明玉俏脸扭曲,「我就知道是你,看我不活撕了你!」
谢诏挡在我面前。
他虽清瘦,到底高我一头。
「自重。」
张明玉气的红了眼,我从谢诏身后探出脑袋。
「能够进宫服侍皇上是你的荣幸,听你的意思,你不愿意?」
张明玉口无遮拦,「那你怎么不进宫!谁不知道皇上荒淫无度……」
周围的空气一静。
张明玉似乎反应过来,双腿一软,脸色煞白。
我语气冷漠,「大胆,皇上岂是你可编排的。」
她身后的丫鬟急忙拽着张明玉离开。
29
画舫修的华丽。
甲板上放了两个鱼竿。
我和谢诏一左一右坐着,谢诏一脸肯定。
「她得罪你了。」
船身拨开波光粼粼。
我将多年前的事和盘而出,谢诏嗯了一声。
「那是活该。」
可我没说,选秀女一事我并未参与。
这大概就是爹说的代价。
我的钓鱼技术和我爹一样,倒是谢诏旁边的木盆里装了不少。
直到夕阳落幕。
我才和谢诏分别,而此时的京城,张明玉那句话已经传遍了。
皇上气的摔了十几套玉雕。
不仅张明玉,张家所有人一夜之间押入大理寺。
秋后问斩。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满是感慨。
我早就警告过张明玉,祸从口出。
同时也明白了爹的良苦用心,他给我订亲,恐怕并非催着我出嫁。
而是为了逃开这次选秀。
果真如此。
当初在张府参与打架的那几个姑娘,全都进了宫。
可因为张家在前,她们便是想闹一闹也没那个胆子。
只能铆足劲讨的皇上欢心。
后宫每日热热闹闹,皇上乐不思蜀,对我爹更为看重。
所以家里又搬来许多黄金。
30
只是总有人做出头鸟。
选秀在八月结束。
皇上难得上朝,立刻有人启奏。
「大理寺卿的女儿年芳十五,正是豆蔻年华,为何不进宫陪驾。」
「难不成是大理寺卿另有所图。」
我爹手持朝板,也不看告状的朝臣,认认真真。
「启禀皇上,臣女订下婚约,此事于理不合。」
皇上上朝本就心烦。
摆摆手没当回事。
二年四月。
有丫鬟过来递信,说城外的桃花开了,谢诏邀我去城外赏花。
我没有起疑。
我和谢诏虽订下婚约,但双方高堂并不着急成亲的事。
是以这两年都在慢慢接触。
衣柜里仅且只有一件粉色长裙,下摆绣的十里芳菲。
丫鬟替我挽上发髻。
我生的长相随爹,一双眼睛却很像娘。
也算个美人胚子。
去谢府的路上。
马车叫前边挡了路。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带着帽帘,轻声同我道歉,说她是来城里寻亲的,马车坏了。
她要去满堂春。
满堂春是个酒楼,就在不远,看她一个人可怜。
我将女人送到酒楼门口,她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抬头。
「奴家要找的人,就在楼上。」
窗户开着。
没看到人影,我应了一声,「路上慢些,注意身子。」
道路清理干净。
谢府门口竖着两只石狮子。
谢诏看到我还挺惊讶,「阿知,你今个怎么突然过来了。」
「不是你着人递信,说去城外赏花吗。」
我和谢诏对视一眼。
立刻察觉到不对。
31
当夜。
宫里来了圣旨。
「大理寺卿周文清之女周知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特宣此入宫觐见。」
我爹一张脸冷若冰霜。
迟迟没有接旨。
绯红太监服的公公低下头,「周大人,杂家等着回去复命呢。」
我从地上站起来,「臣女接旨,谢主隆恩。」
爹突然拽住我的胳膊。
「烦请公公等等,小女去后院拿块帕子。」
爹给太监塞了一袋子金块。
太监眯着眼睛,「周大人客气了,快去快回。」
月光洒在爹常坐的石桌石凳旁。
我将帕子塞到嘴里之前,回忆着。
「是赵美人,她将我引去满堂春,楼上等着的约莫就是皇上。」
张家没倒之前。
赵美人跟张明玉最为要好,那个问我是将嘴巴织起来的织就姓赵。
她怀孕之后胖了。
再加上帽帘影影绰绰,我上了她的当。
爹握紧手上的棍子,闭了闭眼睛。
「爹知道了。」
疾风砸下。
我疼的满头大汗,等那股子钻心的痛好些。
我才把帕子从嘴里取下,努力绷直身子。
「女儿进宫路上摔断了腿,还请爹替女儿禀明圣上。」
32
爹去了皇宫。
顺便替我求个御医。
赵美人煽风点火,「怎么早不摔晚不摔,偏偏这个时候摔,怕不是周小姐故意的吧。」
皇上震怒。
将我爹入了牢狱。
林秋半夜给慈宁宫的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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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递了腰牌求见。
她喊太后一声亲姑姑。
二日。
我没等到御医,反而等来了谢家的花轿。
谢诏一身新郎官的打扮,胡乱的给我套了件婚服。
我腿上有伤不方便,谢诏抱着我。
玉兰树上开着白色的花。
他替我放下轿帘,压低声音,「阿知,我日后会补给你一场成亲礼。」
谢家门口挂着红灯笼。
约莫是准备匆忙,整个谢府上下脚步凌乱。
八仙桌上摆着龙凤烛。
谢诏抱着我拜堂,我拽着他胸前的衣裳,盖头遮的声音有些闷。
「谢诏,你要想好了。」
这个节骨点上娶我。
一旦周家出事,谢家也会被牵连。
谢诏隐约笑了声,「阿知,我们总是要成亲的,早晚有什么关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我爹和林秋都不在,这场成亲礼简单到寒酸。
谢诏将我放在床边,往我手里塞了些吃的。
「夫人,等我回来。」
33
林秋靠着自己的身份。
硬是让太后把我爹救了出来。
皇上虽然昏庸,亲娘的话不能不听。
还是赵美人出奸计。
当夜。
我的盖头没掀,皇上下了圣旨。
命谢诏即刻启程,赶赴边疆上阵杀敌。
龙凤烛烧了一夜。
我手上的糕点还剩半块,外边传来鸡鸣。
丫鬟进来伺候我洗漱,「少夫人,夫人回来了,正在前院等着您呢。」
她给我梳了个妇人头。
镜子里的少女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新妇第一天要给婆婆敬茶。
我瘸着一条腿,双手朝上,「娘,喝茶。」
许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
林秋眼睛里闪过一丝心疼,「哎,阿知快起来。」
她拉着我坐在旁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帝王绿的镯子戴到我手上。
「阿知,事发突然,委屈你了。」
「娘跟你保证,等阿诏回来,娘一定重新给你们风光大办。」
我的手叠在林秋手里,「阿知明白,娘和夫君是为了保护阿知。」
「只是不知道我爹他——」
林秋屏退丫鬟,屋子里只剩她和我两个人。
「亲家公救的及时,没有性命之危。」
「皇上如今是非不分,可他还得指着咱谢家给他保天下,自是不敢得罪咱们。」
林秋看着我叹了口气。
「不过,亲家公以后的升迁之路,怕是不好走了。」
我垂着眼睛,声音低低的。
「能活着就很好了呀。」
毕竟圣旨刚下来的时候,我想过死。
怕牵连爹受罪罢了。
阳光穿破云层,折射出金灿灿。
林秋勾起唇角,「虽是阿诏不在家,有娘护着你,你不要怕。」
「娘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阿知是个好姑娘。」
她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娘的眼光不会错。」
34
我在谢府住下。
一边养伤,一边等着谢诏回来。
闲着的时候,我总爱同谢诏写信。
屋子里的烛火一亮就是半夜。
林秋开始还会劝我早点睡,后来时间长了,她便不再多说。
爹没有性命之忧,但皇上为了泄愤,断了爹的两条腿。
爹还是大理寺卿。
在这个职位上有功无过,皇上就是想找茬也没有借口。
不过爹再也不是皇上的心腹宠臣。
赵美人生了个小公主。
听说气的砸了半个殿,她想母凭子贵,还是没能实现。
天气冷了之后。
我的腿脚恢复如初,爹也继续处理大理寺的案子。
谢诏给我回了信。
说是今年约莫回不来了,百姓怨声载道,蛮夷蠢蠢欲动。
就连谢不遇都受了轻伤。
我身上披着他命人送回来的狐狸皮的披风。
寒风阵阵。
林秋站在我旁边,叹了口气,「今年又是个寒冬。」
「边疆的兵将怕是不太好过。」
我转头和林秋对视。
「娘,是不是只要军饷充足,兵将们就会好过许多。」
林秋替我将碎发挽到耳后。
「如今这个情况,军饷哪有这么好要。」
「阿知放心,阿诏会平安的。」
只是她的眼底藏着抹不去的忧愁,边疆除了谢诏。
还有公爹谢不遇。
35
近来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
百姓们私下都说是报应。
太医诊断纵欲过度,却不敢提,最后落了个砍头的下场。
皇帝每日靠着丹药续命。
还不忘宠幸后宫里的佳丽三千。
他上朝的时间越来越少,却在这时候想起我爹。
「周爱卿,一定是后宫里的女人朕都玩腻了,这才提不起兴致。」
「朕的身子好的很,你去,去给朕再找些秀女进来。」
他的眼窝深陷,形容枯槁。
爹站在皇上床榻之前,恭恭敬敬。
「皇上,离后宫选秀还有一年呢。」
皇上却不管不顾,床边的热茶洒了爹一身。
「大胆!朕说让你选你就去选!」
「多多的选。」
「不然,就把你闺女送进宫里供朕把玩些时日。」
他丝毫不顾我已经嫁给谢诏两年。
爹离开前看了眼皇上,勾起唇角,眼神冷漠。
「微臣遵旨。」
36
选秀的消息传遍京城。
百姓指着皇宫的方向骂皇上不得好死。
同样挨骂的,还有我爹。
他去大理寺的路上,总会有人往爹的车子上丢烂菜叶。
同僚看我爹的眼神也带着鄙夷。
爹从来不解释,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花鸟使。
可这一次递上去的秀女名单,寥寥无几。
皇上靠在身后的龙榻上,眯着眼睛,说一句话就要喘三口气。
「这才几个女人。」
「周文清,你是不是想看朕死。」
爹站起来。
朝着旁边摆摆手,太监弯腰退了出去。
这一幕落在皇上眼里,爹轻轻笑了笑。
「皇上说的对,微臣今个过来,就是送皇上最后一程。」
「大胆!」皇上喘着粗气,可不管他怎么叫人。
殿里一片死寂。
爹搬来椅子,坐在皇上对面,宽大的衣袍垂在脚踝。
「周文清,你想造反,你好大的狗胆。」
绕是现在,皇上依旧猖狂。
爹沉默的摇摇头,「皇上,千不该万不该,您不该拿臣的闺女威胁臣。」
「臣也想做个好官,可当了好官,臣的夫人死了,女儿遭人陷害。」
「女婿在边关,吃不饱穿不暖。」
「您放心,臣绝无造反之意。」
「等您今个上路,这大宁的天下,还是姓周。」
爹弹了下衣袍上的褶皱。
立刻有太监捧着酒水进来。
那是腊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新年第一天。
皇帝驾崩。
37
举国哀悼。
整片京城到处都是雪白。
谢诏回京吊丧,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到门口了。
来不及挽头发,我胡乱的披了件斗篷。
两年不见。
谢诏依旧是那副贵公子的模样,他冲着我笑。
「阿知,我回来了。」
离着十几步的距离,我朝着谢诏跑过去, 斗篷碍事。
我松开脖子上的系带,玉兰色的斗篷砸在地上, 我砸进谢诏的怀里。
谢诏声音温和, 「阿知, 我身上脏。」
我的脑袋搭在他的颈窝, 「不脏, 夫君。」
门口挂着白灯笼。
谢府的会客厅里,摆着一大桌的酒席。
爹坐在主位。
谢诏同爹敬酒,「小婿多谢岳丈冬日运送过来的棉衣军饷。」
「兵将们过了个暖冬,打仗也有力气。」
爹没举杯,双手搭在膝盖上。
「是阿知送的。」
我同谢诏坐在一块,爹看着我俩就笑。
谢诏有心想多问,爹却喝了那杯酒。
38
是夜。
我换了身轻薄的里衣, 烛火晕黄, 外边星星点点。
床榻上铺着红色鸳鸯被。
我躺在谢诏怀里, 他还是没忍住,问我这两年的情况。
问爹那句话的原因。
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呢。
是大理寺的那些陈年冤案, 爹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一字一句的读过。
从笔墨之后找到线索,整理好卷宗由爹还受冤者一个真相大白。
还是京城里的官员官官相护, 他们拿着银子买官卖官。
爹把证据丢到他们面前, 他们吓的任爹差遣。
又或者是国库空虚, 为了边疆的军饷,我让爹用证据逼着官员捐物捐款。
谢诏以为的暖冬,其实是我熬了无数个日夜。
我曾和张明玉说过, 她舅父是自己作的祸。
我没有骗她, 是因为案子经由我手。
我从来不是养在后院里的金丝雀,我能替爹开出一条新的路。
林秋以为我在同谢诏写信。
透过窗户看见过两回。
她大概明白我要做什么,小院里的侍卫和丫鬟换了好几批。
从将军府到周府。
马车要两炷香的时间。
因为两年里, 我走过无数遍。
39
皇上的葬礼风光大办。
太后下令,要后宫里的嫔妃陪葬。
最后选出
()
了六位。
赵美人三尺白绫死在殿里,和她那些肮脏的心思一同埋于地下。
爹扶持了新帝登基。
年仅三岁。
爹依旧是大理寺卿,可小皇帝总爱往大理寺跑。
大宁国库丰盈, 百姓安居乐业。
谢诏不必日日守在苦寒的边疆。
我在二十岁那年生下谢言则。
公爹活捉了一只老虎给乖孙当见面礼。
谢言则十六岁那年, 爹从大理寺辞官回乡。
小皇帝长大了。
勤政爱民, 不会因为十万两雪花银的冤案滥杀无辜。
爹曾发誓他要当大宁的奸臣。
可到最后,他骨子里依旧是娘说的青天大老爷。
就连那些进宫的女子,也是因为活不下去, 求着我爹给口饭吃。
小皇帝遣散后宫, 她们每人分得几亩良田, 总是有盼头了。
谢言则十九岁,我替他相看了一个姑娘。
他后来问过我为什么。
谢言则生的和他爹很像,是而今京城贵女们嘴里的金龟婿。
我笑了笑,「娘的眼光不会错。」
又是一年大雪。
我命人收拾马车, 谢诏从风雪里走来, 年近四十, 他的眉眼依旧清冷。
只是看着我的时候,如同雪山融化,三月春花。
「夫人, 要去哪。」
我挽着谢诏的胳膊,「夫君,陪我回去看看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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