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是谢家二公子◎
“表姑娘落水了!”
“快、快来人!”
妇人慌乱叫声打破园中寂静,树上鸟雀都给吓得簌簌逃窜。
湖面水花四溅,水中的人时隐时现,腥凉的水伺机灌入口鼻,崔寄梦胡乱挣扎着,竭力憋气。
胸口闷得像被巨蟒缠绕。
要窒息了……
她想起自己今日为了显端庄,特地束胸,还多勒了几圈,手探入衣襟,胡乱扯出布带,这才松快了些。
可她还在浮浮沉沉间,越挣扎,湖水越像长了手一般,要把她拖下去,濒临崩溃之际,忽而从身后伸过来一双手。
那是一双男子的手,修长有力,轻易便扶住了她,就在他要把她往岸边带时,出了意外,崔寄梦脚踝被一个东西缠住了。
柔软,滑腻,像蛇一样……
她顿时毛骨悚然,猛地蹬腿,男子为了稳住她,只好从后擎住她腰肢。
但崔寄梦怕糊涂了,只觉圈住她的是条巨蟒,挣扎得更厉害了。腰间的手被带得往上一窜,随即紧紧攥住了她。
“别动。”
男子声音清冽如山涧寒泉,亦如玉罄相击,但语气疏离,没有多余的情绪,更因气息不稳颇具责备意味。
崔寄梦给吓乖了,这才发觉,那缠着脚踝的东西已被甩开。
为何胸口依然如此憋闷?她低头一看,脑中一阵轰鸣。
一道白色袖摆正横在身前,袖摆下露出一双手,修长如竹,白净似雪,是双适合弄琴执墨的手。
然而此刻这玉竹般的手,却紧紧横在她身前,春衫轻薄,方才解绸带时她把衣襟弄开了,又经一番剧烈挣扎,更是凌乱得不成样子,堪堪悬在水里。
那手和她之间,只隔着湖水。
崔寄梦自小养在深闺,认识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更何况她初到谢府,此人还是个陌生人?
她惊呼出声,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竟忘了自个还在水中,挣扎着去掰开那只放错地方的手。
身后人发觉失礼,似乎亦是无措,直接松开了双手。
崔寄梦本已乏力,没了支撑,整个人成了块石头,直直往水下坠。
湖水灌鼻,头痛得快要炸开,意识即将断掉时,那双手阻止了她的坠落。
昏昏沉沉间,她被带离水中,耳边嗡的一声,晨鸟鸣啼声,风吹柳叶声,杂乱脚步声……
嘈杂,但富有生机。
耳际传来一声无奈轻叹,混着寒梅香气的淡淡檀香再度袭来,清冽、神圣,紧紧裹住她,叫人分外安心。
*
这厢崔寄梦的贴身侍婢采月,正急急往湖边赶。方才她替小姐回去取东西,刚离开一会,远远听到那仆妇在呼救。
此处僻静,今日谢府办寿宴,人都聚在前院,一时半会估计叫不来人,采月心急如焚往回跑,到了湖边,见一位年轻公子已救起小姐,刚上岸来。
小姐已昏迷不醒,身上裹着那位公子的白色外袍,严严实实,像个蚕茧。
她顾不上细想,再三同那公子道谢,因她们主仆昨日才到京陵,对谢府一无所知,不知那公子是府里人还是来赴宴的宾客,顾及小姐名节,便询问他姓名,想着一会嘱咐管事嬷嬷打点打点。
那公子垂眸,轻轻捻去身上沾着的水草,淡声道:“谢家二公子。”
闻言,她悄悄觑了两眼,见他面如冠玉,堪称仙姿玉貌,气度矜贵,只是目光如月下寒剑,叫人不敢直视。
他蛰过身,淡淡扫一眼在场那位仆妇,“此事须守口如瓶,若传出任何闲言碎语,你知道后果。”
声音清寒,将妇人吓得头也不敢抬,采月也不由畏惧。
再三道谢后,将人送回皎梨院,剥开那件男子外衫后,纵然采月知道崔寄梦身姿何等曼妙,此刻见到她身上这般情形,亦忍不住红了脸。
少女轻薄的杏色春衫已湿透,牢牢粘在身上,薄得像山间的薄雾,白雾影影绰绰,峰峦幽谷,繁茂林木,皆朦朦胧胧。
替崔寄梦褪下湿衣后,更发觉她束身的绸布不翼而飞,绣着鱼戏小荷的绸布也悬在了腰间,娇嫩雪肌因挣扎隐有印迹。
怎的落了个水,竟成了这副模样!
采月难免疑心是那谢氏二公子举止不端,可他看着清冷自持,一双眼里仿佛没有任何欲望。
送小姐上岸时,还刻意别过脸,很君子地错开目光,实在不像个登徒子。
况且,谢家二公子,不就是和小姐有婚约的那位么?
*
此前舟车劳顿近两月,抵京次日又落了水,崔寄梦大病了一场。
昏睡间脑中闪过诸多面孔,父亲目光坚毅,母亲温柔却常含轻愁,祖母总板着脸,阿辞哥哥清冷沉稳。
还有那双叫她面红耳赤的手,以及让人安心的神圣檀香……
卧床休养小半个月后,崔寄梦总算痊愈了,这日清晨,她对镜梳妆,准备去前院拜见外祖母谢老夫人。
采月和摘星服侍身侧,二人透过铜镜看着主子,那小巧的鹅蛋脸本来跟水蜜桃般饱满莹润,白里透着淡红,如今大病一场,面色苍白,下巴也尖了。
采月很是心疼:“小姐病了半月,身上都快没肉了。”
但虽比病前轻减几分,一双杏眼秋水剪瞳,更楚楚可怜了,眼皮上那颗小痣亦衬得她愈发柔媚纤弱。
采月一女子都心生爱怜。
崔寄梦眼里闪着微光,“瘦了好啊!就不必每日束胸了,实在憋得慌。”
摘星目光不由往下,瞧见寝衣被紧紧撑起,饱满弧线若隐若现,小脸霎时通红,“好、好像……也没瘦多少。”
腰细了,衬得身姿更为丰盈。
崔寄梦低头一瞧,眉头蹙起,耳尖亦是灼热,落水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入脑海,还有病中做的那些乱梦。
倏地想起破了口的白米粽,被勒得白花花的糯米,从粽叶缝隙间漏出……
她蹭一下站起身来,动作突兀,身下圆凳晃了晃,把两位侍婢吓了一跳,采月急忙扶住:“小姐可是哪里难受了?”
“我……我没事。”崔寄梦拢了拢衣襟,缓缓坐回原处。
采月并不知道他们在水下发生了什么,只是忆起那日情形,脸一阵热。
幸好,救人的是谢家二公子。
她知道崔寄梦为此事害羞了好几天,借机安慰:“说来万幸,小姐刚好被未婚夫婿救起,表公子是守礼君子,为了您的名节,还嘱咐在场妇人莫乱说出去。”
然而想起谢二公子把那仆妇吓得头都不敢抬的模样,又不由担忧。
小姐那位未婚夫婿,太过疏离,成婚后怕是不会哄人。
崔寄梦不知道这一切,经她宽慰,眉间舒展开来,乖巧颔首,俄而再度攒眉:“我与二表兄的婚约还未过明路,对外还是莫提此事为好。”
并非她多心,初到谢府那日,她们路过花园时,听到仆妇们窃窃私语。
才知当年母亲原本被许配给京陵侯府世子,却和父亲私定终身,还失了贞洁,致使婚事告吹。谢氏家风严谨,为此外祖谢相勃然大怒,自女儿嫁后便再无往来,后得知女儿自戕,更是失望,至死都不愿原谅。
至于崔寄梦和二表兄的娃娃亲,则是母亲逝世后,二舅舅有心照拂妹妹遗孤,一人做主定下来的。
但此事仅是两家长辈口头商议,并未过明路,数月前,崔寄梦孝期过后,谢氏着人来接时,也只字未提婚事,仅说担心她无依无靠,接去京陵照料。
而今崔氏门庭败落,只剩她一个孤女,谢氏则是钟鸣鼎食的百年大族。听说世族往往重利益胜过亲缘,又得知了母亲的事,对于这桩娃娃亲,崔寄梦心里实在没底。
望着陌生室内,少女语气变得慎重:“如今不是在崔家,叫表少爷倒显得我们反客为主,往后叫少爷吧。”
采月摘星一阵心酸,小姐九月里才满十七,本该无忧无虑,却因身后没了依仗,不得不知进退明事理。一时连她们也生出寄人篱下的心情:“婢子往后会注意的。”
梳妆过后,不用主子提醒,采月已先行取来白绸,给她缠上。
崔寄梦肤色如雪,皮肤又格外娇嫩,稍微用力便会留痕迹,因而她格外小心。
“勒紧些。”崔寄梦低声道。
采月手上加了几成力度,崔寄梦咬牙忍耐,不防想起那些梦境。
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在勒着她,慌乱中她轻呼出声,将采月吓了一跳,“小姐,可是勒得有些太紧了?”
崔寄梦轻轻抽气,“不碍事……”
一番收拾后,崔寄梦再度去往前院,拜见外祖母及谢氏众人。
许是被落水的变故吓到了,谢家特地派了好几位仆从前来护送。
一行人穿过几处春色盎然的园子,走过一道道回廊,总算到了前院,远远望去,厅内满满当当全是人。
穿着讲究的侍婢分列两侧,比她这表姑娘还像大家闺秀,主子们更是各个雍容典雅、仪态万方,叫她望而却步。
崔寄梦头一回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世家大族,那从容淡然的压迫感,像一口巨鼎,不声不响,却叫人望而生畏。
她远离故土,来到千里之外陌生的京陵,实在不安。
才碧玉年华的少女,对成婚倒没什么想头,但自祖母亡故后,崔家无人,连乡绅土豪都敢打她主意,守孝那三年,若非舅舅派了谢氏的人过来护着,只怕她早已成了哪位豪绅的笼中雀。
如今她只有谢氏一处退路。
脑中回想着祖母教过的世族礼仪,崔寄梦悄悄深吸口气,正要继续往前,一位老夫人已先行起身,神色凝重,拄着手杖疾步朝她走来。
老夫人两鬓霜白,但积威甚重。
崔寄梦步子顿住了,想必这位就是谢老夫人,她素未谋面的外祖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