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花朝城。
窗外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叫卖声吵得苏畏头痛欲裂。
“哪里来的哭丧鬼,死了也叫人不得安生!”
苏畏皱眉骂完,摸索到身旁的被褥,拉过来胡乱盖在身上。
暖意回炉,苏畏突然发觉不对。
苍麟山的杀阵里可没有如此舒适的枕被。
他倏地睁开眼睛,勉强偏过头。
满房间火红色的轻纱幔帐,一层叠一层。窗不知道被谁打开了,一小股寒风刮进来,薄纱曼舞,像是一个旖旎暧昧的梦境。
苏畏勉强支起身子,扶着床沿站起来,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覆了件大透春光的罩衣,罩衣之下滑溜一片,还有满身若隐若现的紫痕。
因皮肤苍白,显得他像是受了什么不可言说的虐待。
“……”
他不是早死了吗?这又是什么地方?
苏畏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快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了窗边梳妆桌上的鎏金铜镜。
他强撑着身体挪到窗边,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是一张苍白的脸,唇色稍稍淡了一些,不带血色,似乎是有病在身,最可惜那一双鹿一样黑亮的双眼,在病气下也失了光彩。
跟他一点儿都不像,而且容貌不过十七八。
虽说修为到了一定高度也不显年纪,但眼里这种清澈的愚蠢是魔尊大人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嗤了一声,低头看看现在的身体,纤细柔弱,像是钻了一个将死之人魂魄离体的空子。
苏畏并不清楚他的重生是不是一命换一命,可怜原主这幅残躯倒霉地被选中做了他神魂的容器。若是此人有什么遗愿或者仇家,让他帮忙杀两个人之类的,对魔尊大人来说也不算麻烦。
没想到死了这么久,居然让他又活过来了。
苏畏看着镜子里那张脸由衷感叹。
霎时间,死之前的记忆如湖面的波光粼粼闪过,涌入苏畏的脑海。
苍麟山的护山大阵中,他一人抵抗仙门百家的合力围剿,对方死伤过半,他也浑身浴血。即使重伤,那些人也只是勉强把他困住,最后北珩仙尊赶来,一剑取了他的性命。
北珩仙尊……
想到这个人,苏畏眼前立即出现了一个手持银色灵剑的修长男子,雪袖飘动,衣袂翻飞,周身剑气萦绕,端的是仙风道骨正气凛然。
这位便是上霄唯一一位半步飞升的修者,他的死敌——季无尘。
不知为何,苏畏心里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复杂感觉。
管他呢,反正现在他重生了。
苏畏来不及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有所计划,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真死了?”
“死了!我去探的鼻息,一丝出的气都没了。”
“魏少爷下手这么重,把人玩儿死了怎么跟扈家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扈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显是不想管,要不堂堂三公子能打扮成这样送到你们这儿来?赶快去处理了便是!”
“咚咚咚”脚步声渐远,走了一个人。
剩下的那人小声叹气道:“什么仙门,里子一样烂透了。”
魏少爷?扈家?什么跟什么?
苏畏听了半天脑子里也没想起关于这两个重点词的任何信息。亏得他现在没气力,不然不会有耐心听完。
窗边的脚步声又响起,留下的那个人似乎是朝着他走过来了,越走越近。
苏畏眉头一皱,杀心顿起,提起右臂双指一翻。
手指纤长,指节细白,是一双漂亮的手。
但他的魔息去哪儿了?他那浩瀚的、无人可挡的魔息去哪儿了?!
耳听着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手推上门,“嘎吱”一响。
进来了!
匆忙中苏畏不知捏了一个什么诀,朝着门口扔了过去。
进门的那小厮完全没想到里头这人活了,当头把那诀接了个稳,立马双目涣散站成了木桩子。
苏畏松了一口气,幸好阵法口诀他还记得,不然他堂堂魔尊穿成这副德行出现在一介凡人面前,这脸可没地儿搁。
他回过味来,发觉刚刚用的是灵力。
这副躯壳,竟是个修仙的。
他试着用灵力在身体里运转了一下,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那缕少得可怜的灵力在体内转了半周不到,就被四处闭塞的灵脉给堵了回来。
苏畏默默地给刚才那句话后面加了两个字:竟是个修仙的废物。
罢了,这具躯壳既然能承载他的神魂,天资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上一世的本事早就悟透了,拿起来只是时间问题,等他回到崦野将修为重头来过,再去找那些“名门正派”算账。
苏畏思索一番,听了门外没有动静,用一束红绸将那木桩子捆了进来。
伙计瞪直了双目,眼看着本已死了的人从衣柜里找出一套领口极大的浅绿长衫——那是预备给小倌儿穿来助兴的,不过也是那一柜子里最“正常”一些的衣服。
那少年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腰间用一条链子系着,领口也被他拢紧了,只能看到白皙的脖颈,绝美的面容将衣服夹带的轻佻之感一扫而尽。
伙计瞧着美人朝自己走过来,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直跳。
“怕什么。”苏畏只道他是害怕,“我又不杀你。”
即使他是魔尊,也没有随意杀人的癖好,更何况一重生就沾染人命引起仙门的注意,对苏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利索地从伙计的腰间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灰色钱袋,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笑纳。”然后走窗户翻了出去。
***
刺骨的北风卷到苍麟山脚便触壁返回,差点将十里外的小茶寮掀翻。
如此天气,茶寮里也人满为患。
“诶,你们听说了吗?魔尊重生了!”
“哪个魔尊?”
“还有哪个!十六年前被北珩仙尊一剑杀了的那个!之前还不着寸缕地闯入仙尊的洞府,妄图色.诱仙尊呢!”说话的人压低了嗓子,音量却没有变小,倒像是为了引起听众的好奇心故意营造气氛。
“就是苏畏!”
众人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啊”。
“噗——”
东北角传来喷水声,在一片八卦声中格外清晰。
折扇“哗啦”一展,挡住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只看见修长白净的手指按在扇骨上。
谁!
他。
色.诱谁?
季无尘!
苏畏扇下扶额。十六年不见,这人间市井传闻愈发离谱。难道他们不知道他跟这位仙尊是宿敌?还是以为他死了无所谓,竟然敢这么编排。
若要是以前的苏畏,说这闲话的那一桌,不,连整个茶寮听到的人,全都得悔恨自己长了耳朵。
不过现在他只是一个灵力惨淡的废物。
众人只当是他呛了水,纷纷收回目光,继续刚才的八卦。
“名字耳熟,这是谁来着?”提问的是个小少年,看模样不过十四五。
“嘿!你当然只是听说,他都死了十多年了!”换了个虬髯满面的大汉继续道,“想当年,就连他的名字可都没人敢提。”
这话倒是没错,十六年前,苏畏是世间头号魔王,修为之高无可估量,他在位的时候,魔界对正道几乎是压制之势。提他的名字,止小儿夜啼不算什么,弄不好就要了命了。
苏畏满意地摇扇点头。
“啊……”少年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敢对仙尊动手……动脚。”
“所以他被北珩仙尊一剑杀了啊。”
“……”
苏畏听不下去了。
他淡定地补了一口水,仿佛那些人说的不是他。
大汉啧啧两声又道:“据说那魔尊风姿绰约,皮相更是生得绝色,世间少有啊!”他感叹到这儿,忽然被少年戳了戳手臂。
“比那位小哥哥呢?”
大汉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
东北角那桌只坐了一位,好似无人同行。
此人年纪约莫十七八,墨发及腰,一身淡青色曳地长袍,也难掩其下修长笔直的身骨。
那一张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冶,美得像朵淬了毒的玫瑰。只是他神情恹恹,苍白的皮肤跟外头的雪一比,说不清谁白过谁。
大汉看呆了,一时忘了回答少年的问题。
他这一呆,众人都看了过来,皆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畏:“……”
他缓缓地收起折扇,五指虚握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
众人这才回神,遮掩似的四下移开目光,继续讨论道:
“真复活了?哪里得来的消息?”
“都传遍了,肯定是真的!”
“我不觉得,苍麟山上都没见下来人呢。”有人指了指远处。
苏畏跟着望了过去。
苍麟山上的漠阳宗是上霄推举出来的仙盟之主,也是四大宗之首,前世他身死的地方。
“抓魔头这种事,哪能指望他们。”有人嗤了一声道。
旁人连忙按住他,提醒道:“你不要命啦,这话可不能乱说!”
“难道不是吗?”那人道,“哪一回不是靠北珩仙尊?”
苏畏听见这话,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折扇。
呵,谁说不是呢。
光风霁月的季无尘,肩负上霄苍生的仙尊大人,稚子之间的小吵小闹路过都会温言软语地主持公道,魔头复生这种大事,又怎么会放任不管。
幸好他所上车辆的目的地是苍麟山,若是清源派所在的灵夷山,再遇上季无尘,恐怕会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