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山后仰跌落,看着岩壁远去,同伴的惊呼在他耳侧模糊。
他感到失重,又听见有人在耳侧冷冷说:
“你知道吗,所有爱好徒手攀岩的人,最终都将死于徒手攀岩(1)。”
蓝山记得那是在电影院,放的片子也叫“徒手攀岩”,柏舟一坐在他身边,冷静地复述完片中台词,告诫道:“你该放弃徒手攀岩。”
蓝山扭过头去,对上柏舟一漆黑的瞳眸,眼底如静湖般不见底。
走马灯转场,蓝山仍在下落,眼前画面倏然一变。
柏舟一站在他面前,刚刚还平静的眸,此刻情义全无。他冰冷地对着蓝山说:“我是同性恋,我没想隐瞒。”
“你疯了!”蓝山看见自己愤怒上前,揪住他衣领,“国队代表选拔马上开始,你这时漏短,是生怕别人不举报你私生活不端?”
柏舟一说:“和你没关系。”
蓝山看见自己愈发生气,吼道:“你爸被你气进医院,你妈整天以泪洗面,还联系不上你,只能让我来劝,但你现在——”
蓝山气极了,柏舟一却还是神色淡淡,看得蓝山陌生,仿佛眼前人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又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蓝山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舟一,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到众叛亲离这步,下周末,你有假吧,我陪你回去,你去看看你爸,和他道歉……”
“我不道歉。”柏舟一打断,他终于有了几分情绪,蓝山看不懂,只觉他愈发冷漠,“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是男性,我喜欢男人,这是本性。我没有错,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蓝山还想再劝,柏舟一已不再看他,只说:“你走吧。”
后背撞击地面,脊椎断裂声清脆。
一切杂音消散,蓝山躺在浪灭岩下,闭上了眼。
“蓝蓝,妈妈出去了哦,一会儿回来……”
蓝山听见有人遥远地喊,声音熟悉。
他感觉刺目的光照在自己脸上,把脸颊照得滚烫。
太热了。
蓝山挣扎着,他努力想睁眼,同时努力转动身体,欲逃离热源。
他用尽全身力量翻了个身——
啪。
蓝山狠狠摔在了地上。
疼痛战胜困意,蓝山终于睁开眼。
眼前一片敞亮,白纱窗帘被风吹动,呼啦起伏,阳光从帘底漏出来,照在阳台。
蓝山仰头看那台子,他刚刚大概是从那摔下来的。
倒是不疼,就是……
蓝山比划一下,纳闷,这台子怎么这么高?都到他眉眼处了。
难道天堂的东西都要做成大号的?还是为自己这个攀岩爱好者量身定做了攀爬型台壁。
蓝山盯着那台子,还没想明白,就听外面有人喊。
“舟一——舟一——”
柏舟一,他怎么会在这,他也出事了?
蓝山心下一惊,脑子还没想法,身体先动了起来。
他从同样大一号的房门跑出去,吃力打开大一号的大门锁,在昏暗的走道中直行,推开对房未锁的门,冲向声音来源。
“柏舟——”蓝山的呼喊戛然而止。
一个小孩盘坐在房内,身前整齐摆着五十个球。
那球小孩巴掌大,幽幽泛着蓝光,照得小孩也面露幽光,衬出此景无比荒谬。
三四岁的小孩把最后一个球放入空缺,姗姗回头,安静地看向不速之客。
那双眼,弧度圆润,那脸颊,婴儿肥圆,但那淡定的神色和微微皱起的眉,让蓝山一下辨认出他的身份。
柏舟一——三岁版。
蓝山不由得后退一步,喃喃:“不会吧。”
“天堂不仅什么是大号的,还配送小版的柏舟一……太幽默了,真的太幽默了。”
尽管不可置信,但蓝山还是心口不一地低头,扫过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萝卜般短的小腿……
就连声音都变得稚嫩……
蓝山又后退一步,三岁的柏舟一歪着头看他,像在看一个不太聪明的玩具。
“不是吧。”三岁半蓝山的奶音里几乎带上哭腔,“小升初、中考、高考……”
“还要再来一次啊!!”
柏舟一看着眼前乱喊的蓝山,把头摆正,面无表情地确定,这就是个愚蠢的玩具。
蓝山好一会儿才止住哭丧。他环视周围,隐约认出这里是十六年前的柏舟一家,他正观察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
“蓝蓝来了。”蓝山感觉身体一轻,柏舟一的脑袋一点点仰起,在视野里变远。
他被掉了个头,对向举起他的女人。那人眉眼弯弯,鼻梁挺拔,像是把地上那肉团子时间轴往后拉了十几年,五官长开再柔化,捏出一张标准的美人脸。
女人笑道:“来找我们家舟一玩啊。”
当然不能说她像柏舟一,哪有说老子像儿子的,乱辈分了。
女人叫潘诗,是柏舟一的母亲,蓝山妈的闺蜜,后来靠一对玉镯,又成了蓝山的干娘。
面前笑意盈盈的潘诗,与病房里头发蓬乱的女人对比鲜明,蓝山一下恍惚,愣愣被她抱起来,抱熊猫似的卡在肘边。
潘诗对着发愣的蓝山一阵捏圆掐脸,把人当面团似的玩了一番,才低头去找自己家的团子。
柏舟一早在她对蓝山上下其手时就察觉到危险,抓起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玩具球,一声不吭地跑了。
“小崽子。”潘诗笑一声,绕过球阵,两三步过去,弯腰把柏舟一也抱起来。
“唔……”柏舟一正努力地移动着,忽地被潘诗一把捞回来。他估算下自己和自己妈的力量差,放弃了挣扎,只在腾空那一瞬间抱紧手中的玩具。他被潘诗抱起来,和早已“被捕”的蓝山在空中会和。
潘诗把蓝山和柏舟一挨一起,脸颊肉贴着。
蓝山一脸懵逼地被挤没了左眼,柏舟一一脸冷漠地挤闭了右眼。
看着这加起来年龄都不超二位数的两崽子,潘诗笑开了花。
“哎呀,多可爱啊,两小无猜的小团子。”
蓝山被她拎着,这位未来的攀岩之星在离地一米的地方缺氧——被勒的。
他翻着白眼哇哇乱叫,含糊的音调逗得潘诗哈哈大笑,吵得柏舟一堵上耳朵。
“望窝下去!”蓝山蹬腿抗议,“我难厚得要死掉了。”
大概是看出了蓝山的窒息,潘诗又逗两句,把两小孩放下了。
柏舟一和蓝山摔做一团,难兄难弟又难舍难分。
“你们先玩,我做饭去了。”潘诗笑眯眯弯腰,“要友好相处哦。”
潘诗离开了,蓝山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童年的回忆早忘得差不多了,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很讨这干妈喜欢,没想到是这么个讨法。
蓝山缓过神来,扭头看见柏舟一脸色被揉出来的红痕,同情地拍拍他:“兄弟,你辛苦了。”
柏舟一冷漠地把他手拍掉,又挪回球堆边上,把手上的球放回空缺位置。
蓝山跟过去,看见地上那做法一样的球阵,每个小球上都印着一个数字。
柏舟一把它们按序排好,1-50,秩序井然。
蓝山对这些球有些印象,这是柏舟一最喜欢的玩具,别的小孩拿着玩具刀剑打打杀杀,他就坐在一边排列组合。
有时还强迫蓝山退出打杀阵容,陪他一起枯燥地摆球。
柏舟一似乎从小就对规则和秩序很感兴趣,却又在长大后做那么离经叛道的事。
蓝山搞不懂长大后的柏舟一,但对眼前的小团子还是有几分把握。
这个样貌,这个不苟言笑的态度,此刻他和柏舟一应该还不是很熟,处于他喋喋不休,柏舟一冷面相对的状态。
小崽子。
蓝山轻轻磨牙,他倒是忘了这人从小就冷漠,相处十几年以为养熟了,谁知最后居然因为性向翻脸,一朝回到解放前。
处在解放前的三岁半蓝山愤怒地揉乱头发,哼一声,很没骨气地决定先和小柏舟一套套近乎。
“舟一。”他坐到柏舟一身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啊?”
柏舟一不说话,嘴巴抿紧些。
不高兴了。
蓝山又凑近,努力扮演一个好奇的三岁半小孩:“它们会发光欸,是魔法吗?”
柏舟一动作停顿,转头严肃审视蓝山,似乎不明白这个吵闹的皮孩为何今日摇身一变成迷信的智障。
“灯。”小柏舟一言简意赅,冷漠至极。
但蓝山还是大受鼓舞,他伸手,要去碰:“我可以看看吗,好神奇……”
啪
他手上挨了一下。
蓝山愣住,这一下不疼,但是很响,响得他有点丢面,蓝山扭头看柏舟一,他还未收回打下的手,撇着嘴,用力瞪着自己。
这个眼神很熟悉,柏舟一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三白眼,冷冷盯着人。
但这个眼神对蓝山很陌生,柏舟一很少对他生气,柏舟一从不对蓝山发火。
在蓝山从书架顶摔落,砸坏柏舟一拼了半个月的乐高模型时,幼年柏舟一也不过板起脸说:“手拿来。”然后在蓝山准备抵赖挨打时强硬地拽过,把创口贴放到他手里,又拿碘伏给伤口消毒。
在五个小时都没交会蓝山最简单的基础算式时,少年柏舟一揉开皱起的眉心,刷刷在纸上写下又一串公式,耐心说:“可能方法不对,换一个再试。”
就连在因为徒手攀岩的话题争吵时,青年柏舟一也会在发火前一刻止住情绪:“我现在有些生气,给我两天整理情绪,之后我们再谈这件事。”
要说真的发火,用冷漠目光对向蓝山.......仅有那一次。
坦白同性恋的那一次,也是决裂的那一次。
眼前,3岁柏舟一皱着眉瞪着自己,蓝山却满心是19岁柏舟一的冷漠神情。
他倏然想起来,那句“你走吧”后面还有点别的。
“不能接受的话,就别再见了。”柏舟一很平静,仿佛在说,“晚上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