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酷热的午后,太阳毫无怜悯之意,炙烤着费城的街道、房屋和树木。枫树上,连蝉都嫌自己吵闹,趴在树上蔫蔫的不想动弹。
八月时节,是躲在树下面都觉得不够凉快的,这个时候,只有拥有宽大屋檐和厚实墙壁的房屋才能给人带来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凉意。好在,栗树街上的老市政厅是符合这个条件的,那是一座红砖结构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赋予亚美利加自由精神的独立宫旁边。
外面绿树茵茵,让阳光无法直射屋顶,厚实的墙壁让热气很难侵入内部,宽大漂亮的白色大窗让送出来的风都变得凉爽,炎炎夏日,躲在清凉的建筑内看着外面被炙烤的别人,连幸福感都会立时增高上两倍。
坐在大厅里的肖恩·李从未生出任何幸福感,他局促地靠在椅背上,努力地想把自己缩成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团子,哪怕这个动作对于他宽大的肩膀来说过于困难。
他用右手揉捏着太阳穴以缓解自己的不适,抹了把汗又顺势在胸前划了一個十字,以前他是不相信上帝的,但现在他只求能被上帝拯救。他不清楚自己是患上了某种神秘的精神疾病,还是真的如传说般被魔鬼盯上了。
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有另一个“人”在大喊:“我屮艸芔茻,这他妈哪啊?这小浮雕,这小实木椅子,这小黄铜雕像,拍戏呢?穿越了!”
肖恩·李的脑子里好像装着一百只鸭子似的,只觉得十分吵闹,他闭上眼睛,只求能集中精神,试图压制那个不属于他的声音。
无论是什么突发状况,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是不合时宜的,他很清楚如果这次无法搞定登记的事情,那也再没有机会来搞定他的车间主任了——主任可不会再给他批哪怕一个小时的假。
“脑子里的先生,我姑且这样冒昧地称呼您。请您暂时安静一下,一会儿,我或者说我们将有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面试,如果无法成功的话,我们将永远生活在费城钢铁厂的车间当中,生活在一个黑帮横行的阴影下,最后不是因为肺病痛苦地死在黑漆漆的小屋里,就是不知道哪天也学着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或者是死在帮派仇杀的我想要自由,我要获得解放,不受任何羁束地自然生活,我要去看看小说中的荒漠和西部,我要去看看西海岸的落日,我要去........”
“呦,这谁说话呢,一长溜一长溜的.....快别报地名啦再一会儿地理图都出来了。哎,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在我脑子里说话呢?哦,我懂了,按小说上的说法,你就是那残存意识,是叫这个吧。你也别残存啦,遇上我算你运气好,我会好好对待你这具身体的,什么奇遇啊,滴血认亲啊,泡妞啊,后宫啊都给你整个全套的,你爽不爽无所谓,反正这具身体是爽的不要不要的。嘿嘿.......哎?这什么情况?天黑啦?怎么啥都看不见了?哎兄弟我说着玩的,别给我拉闸啊,我还想再看看呢!哎!”
肖恩·李满头大汗,终于将脑子里的声音屏蔽掉了。脑子里这个声音说的都什么东西啊,穿越?残存意识?后宫?完全不知所谓,这就是魔鬼的诱惑吗?
“四十一号!”一个简短的声音从办公室内传出,这一声被门轴吱吱呀呀的叫声所打断,奏出了一段令人发笑的和音。两三秒后,门内的人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一个音量更大的,包含着怒意的声音再一次从办公室里传出来:“四!十!一!号!人来了没有?”
连同从办公室出来的四十号,在门外等待的人们都扭头望向了在门口长椅上发愣的肖恩。直到旁边的四十二号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肋下才叫他回过神来。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连忙站起身来去推办公室的门,一边还大声喊起来:“先生,我是四十一号,四十一号到了!”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里面有四张桌子,一张正对着办公室的大门,另外三张则分散在角落。对着办公室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还有一份新鲜的报纸规规整整地放在座位面前。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座位上审视着他。
“先生,你迟到了一分钟。”不等肖恩喘过气来,那个男人率先发难。
“抱歉,先生。”肖恩低着头嘴里嗫嚅着,不敢与他对视,悄悄地瞥了一眼,坐着的男人表情严肃,稀疏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那个男人也没有理会肖恩的道歉,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申请表开始翻找起来。四十一号,肖恩·李,男,21岁。职业是费城一家炼钢厂的轧钢工。接下来是他的身份证明和纳税证明,这些可以证明眼前这个四十一号的年轻男士是一名合法的联邦公民。既然身份合格,那么身为西部移民办公室主任的他就理应给眼前这位年轻男士盖上章。
是的,肖恩·李费尽力气和心思就为了那一张西部移民申请表——根据1862年“伟大”的亚布拉罕总统签署的《宅地法》规定:凡一家之长或年满21岁、从未参加叛乱之合众国公民,在宣誓获得土地是为了垦殖目的并缴纳10美元费用后,均可登记领取总数不超过160英亩作为份地,登记人在宅地上居住并耕种满5年,就可获得土地执照,从而成为该项宅地的所有者。
但眼下可不是1862年,而是1892年。经过三十年的西部迁徙,亚美利加西部广袤的土地早已被他的前辈们分割完毕,再想去西部拓荒已经是难上加难,甚至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审核才能拿到那一张盖着戳的申请表。
甚至可以说,那不是申请表,而是一张盖着戳的支票。因为《宅地法》的补充条款规定,只要耕种满六个月,申请人可以优先以每英亩1.25美元的价格将所申请的土地购买下来。这样,国家的土地就在六个月后成为私人土地。只需要透出想卖地的风声,不到一周的时间就能将土地转卖倒手。
只是移民办公室的中年主任可不想就这样给他盖章。毕竟最先知道这玩意值钱的可不是小老百姓。
主任一边检查着手中的申请表,一边抬高眼皮细细打量肖恩。突然问到:“你是印第安混血?”
肖恩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的有些懵,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忙回答道:“不,先生,我外祖父是爱尔兰人,外祖母是爱尔兰人,我母亲是爱尔兰移民,我父亲是华人,我身上可没有印第安的血。”
“哦,你父亲是华人.......那么李先生,根据《排华法案》,您父亲并不算是本国国民,而身为非本国国民儿子的您,可不享受《宅地法》所带来的恩惠。很遗憾,虽然我很想帮助您,但是我不能破例。”主任轻轻摇头,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是惋惜。
《排华法案》是亚美利加最为臭名昭著的歧视法案,它规定,自1882年起,一切华人禁止进入雅美利加,由此引申的,华人在亚美利加的政治地位变得十分低下,不被允许拥有土地和房子,甚至一些城市华人连停留都不被允许。
肖恩似乎没有意料到中年的主任来这么一手,他有些慌乱,汗又从脑袋上哗哗地流下来了。此前进行过的预演里并没有这么一条变故,他只能强行辩解:“可是先生,我父亲是1866年就到的美国,我听他说过,在华国,他是个读过书的绅士,我想他不应该在《排华法案》的包含之内。”
“哦?是吗?也许每个人对法案的解读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我认为从法案引申出来的精神来看,一名绅士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排斥在文明国家之外。也许我能帮你问问,你这个特例能不能让我在这个申请表上盖章,小伙子。”中年主任表情柔和下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年轻的先生,伱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肖恩也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怪好嘞,今天挺幸运的,先是车间主任给了他一下午的假来办理手续,而后这个中年绅士又对他十分上心。哎,又是个开心的下午啊。“哦,他也是我们钢铁厂的,非常优秀的轧钢工。”
哗,对面主任的手似乎抖了一抖,那沓申请表掉了一地。
肖恩赶忙弯腰帮忙去捡。不过当他讨好地将所有申请表放回到桌子上时,看见的只有主任厌恶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坨行走的垃圾:“你把肮脏又粗鲁的轧钢工看做绅士吗,李先生?或者说,你认为这是个很有趣的笑话,想要逗我开心?再或者说,你在有意欺瞒一名正直的移民办公室的主任,好让你从我的手中轻巧地将属于联邦的土地夺走?我告诉你,李先生,你在做梦,你休想通过我的面试,休想让我从这虚假的申请表上盖章!”
轰!这一大段长句子如同一道闪电将肖恩劈中,他僵在原地好像完全无法消化主任对他的判决。是的,这张去往西部的申请表就如同他人生的车票,然而还未启程就被人撕掉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仅仅是一个主任,就能将他的梦想踏到泥里。
“喂,傻小子动一动啊,你讲笑话有一手啊,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厄运好像会眷顾傻瓜,那个呱噪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肖恩的脑子里,不过肖恩已经不在乎了,他脑子里充斥着“累了,毁灭吧”的丧气。
中年主任暗道一声晦气不再理他,径直向门口喊道:“四十二号,四十二号进来。”站在门外等候的四十二号应了一声,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指节敲打木门的声音响了两声,一个男子就要推门而进了。
肖恩脑子里的声音随着四十二号的脚步越发急迫,“动一动啊,人家下一位都要入场了,别愣着了啊!嗨,还是我来吧!”
肖恩甩了甩脑袋似乎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坐着的主任,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嘴角带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前,伸出双手阻止四十二号继续往里走,在他耳边轻轻道歉:“很抱歉先生,我们还没有谈完,您还得再等一小会儿。”随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门口推。四十二号扭动着想挣脱束缚,却被肖恩一步步地推到门外。他打量着肖恩的个头,屈服在他的阴影之下。
肖恩从容地将办公室门重新关上并上了锁。回过头来看向坐着的主任,主任有些紧张,四下张望着想找一些东西防身。他身居“高位”多年,其他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已经忘记了如何与粗鲁又蛮横的农夫、工人平和地相处。他望着向他走过来的仿佛山狮一般的肖恩,感觉眼前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咽了一口唾沫轻声说道:“李先生,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走到犯罪的道路上!”
肖恩强忍着笑意,把手摊开放到身前以示自己是安全的:“先生,刚才是个并不好笑的误会,您似乎对钢铁厂的工人们有一些不该有的蔑视。是的,我父亲是一名优秀的轧钢工,但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同时也是钢铁厂工会的骨干,因为他擅长写充满力量和感情的标语。先生,您也不想您的话语被工会贴的到处都是吧?”
中年主任看到肖恩并不是想要暴打他的样子也慢慢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他缓缓起身,平视着面前的年轻人:“李先生,你知道我在这间办公室办公多长时间了吗?你知道我签署了多少份申请表吗?既然连你都知道有很多人想让我难堪,那怎么不见我从这间办公室离开呢?”他每天都要为形形色色的人盖章,什么伎俩没见过?
肖恩了然,主任是不怕他的威胁的。哪怕是真枪真刀地干,人家也能把事儿给平了。何况肖恩只是拿话头诈一下——爱尔兰人把持的工会最恨华人了,怎么会让一个华人去做骨干?如果不是他有个爱尔兰的老妈,这一家子都别想在钢铁厂好过。看来不出点血是不行了。
“抱歉先生,请您原谅我的冲动。年轻人总是爱为什么东西打抱不平的。我通过一些不严谨的话语臆想了一个并不真实的形象又毫无道理地想要去打倒它,我向您道歉,先生。”肖恩对着主任稍稍弯腰,企图揭过这篇。但主任不置可否,低头整理刚才散落的申请表:“好的,年轻的先生,我原谅你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自己打开门出去吧。”
肖恩心里凉了半截,看来这次真的办了件坏事。他环顾着办公室的四周,心想着如何把话题进行下去。他看到了办公桌上的那一摞报纸,心里生出一个主意。
“先生,您平时有看报纸的习惯吗?”肖恩问道。
主任虽然不满意他还留在这里,但依然给出了回答:“当然,年轻人,读报纸能了解国家大事,使人开阔眼界。能领略智者的思想,不至于被人蒙混过关。”
肖恩给出一个敬佩的目光,继续道:“您已经非常有智慧了先生,没人能从您的手中骗走任何一点属于联邦的土地。先生,我也像您一样喜欢报纸,但我更喜欢收藏报纸。”
主任向他撇了一眼,给了他一个有话快说的眼神。
“先生,您是否认可这样一个观点:我们正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历史就正在由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书写。我们注定会改变世界!正因为如此,我格外关注报纸,我看着科技又有了新的突破,看到经济又大幅增长,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堂而皇之地刊登在各大报纸上,这些报纸就是历史的载体,如同埃及的莎草纸,华国的竹简一样宝贵又浪漫。所以我的爱好就是收藏报纸,尤其是有重大历史价值的报纸。”
主任没想到一个年轻的轧钢工人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话,也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饶有兴致地当起了他的观众。
“先生,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1892年9月9日的《华盛顿邮报》,里面记载了人类历史上一则非常伟大的消息——人类首次发现了木星的第五颗卫星。天文学家们称呼它为阿马尔塞。”肖恩激情洋溢,两只手撑在办公桌上,略显狂热地向主任解说着。“这是一项伟大的发现,也许再过一百年,我们就能像古代的神一样飞向那里。到时候这张报纸就价值连城啦!我会把这类记载了历史事件的报纸当做传家宝,到时候我的孙子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收藏家。我愿意花费50美元来购买这一张报纸。”
主任略显迟疑地望向肖恩:“李先生,您是否注意到这么一个细节,1892年9月9日就是昨天?而您真的想好了要花50美元来买一张报纸?”
“尊敬的先生啊,在历史面前,昨天算什么呢?仅仅是一例灰尘罢了。而您不能把它当做一张普通的报纸,它在刊登了这么一则消息以后,它就变成了历史的载体,它就变得如同黄金般贵重了!什么也别说了先生,就在今天,您给我报纸,我给您酬劳!”肖恩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5张“汉密尔顿”来(面值10美元的钞票上印着亚美利加的第一任财政部长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大家也称呼10美元为汉密尔顿),恭敬地放到桌上的申请表上。
主任玩味地笑起来:“很是不凑巧,我有将报纸带回家的习惯,这样吧,李先生,明天我会将报纸带过来,你还在这里等我就好。”说罢站起身到他身边伸出右手和肖恩握手,肖恩轻轻一握,露出乖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