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赵平和十七年,京都尹府,深夜。
“老爷,清儿终于醒了。”年轻女子紧握女孩双手,喜极而泣。
昏睡三天三夜,被多位名医断言回天乏术,需尽早准备后事的四岁尹妤清,醒了。
她缓缓睁开双眼,愣了几秒,眼神在屋内扫视一圈后,最终目光落到床榻边的术士脸上,神情有些诧异。
咦!那不是前两天,在青城山遇到的道士吗?怎么突然出现在我们梦里,于晴在暗自嘀咕着。
“清儿,你终于醒过来了,阿父魂都要叫你吓没了。”自称阿父的男人泣不成声。
原来是屋内这个江湖术士,夜半叩门不请自来,给她喂了一颗丹药,将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术士临走前,特地叮嘱男人,说他女儿婚姻运势较为复杂多变,不婚能保平安,二婚才是良配。
男人对此话深信不疑,在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之时,纵然媒婆踏破门槛,也坚决闭门不见。
尹妤清苏醒后性情大变,与之前判若两人,父母也只当是生病留下了些后遗症。
他们哪知此时的女儿已非彼时的女儿,是来自21世纪,首都医科大研三即将毕业的中医学学生——于晴。
不久,惠帝赵辛因昏庸无道,导致宦官专权,祸乱朝纲,害得百姓流离失所,国家动荡不安,引发大量流民起义。
周王杨伦振臂一呼,迅速得到了民众的广泛支持,不久占领京都,杨伦登基,改元建康,北梁政权正式拉开帷幕。
“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北梁政权刚建立,政权不稳,杨伦对于有归顺之心的前朝旧臣留为己用。
*
建康十六年春,司马府内。
“我沈泾阳,定是上辈子造了孽,这一世才会生出你这么一个蠢材!如今这点脸面都快让你丢尽了。”男人面色发青,怒目圆睁,指着颤颤巍巍站在一旁的弱冠少年破口大骂。
“阿父息怒,气大伤身,儿自知朽木难雕,难有建树,倒不如另谋出路。”少年面露难色,卑微哀求着男人。
“科举入仕便是你唯一的出路!今年要是再落榜,就趁早成家,常言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我已经够纵容你了!”男人语气激愤,空中唾沫横飞。
“儿有心无力,难以完成阿父的期望,为何阿父要苦苦相逼呢?”少年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垂头丧气,此次参加科举已是板上钉钉之事,若再落选还得被迫成家,权衡再三,金榜题名方为上策,只是她还想再尝试一下说服男人。
“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姓沈,谁人有你这般福分,几世修来的功德才能攀上司马府的高枝,记住了这是你无法推卸的使命。”男人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若不是多年来仅得一子,他何至于此。
“阳郎,倦儿她……”妇人小心扯着男人袖口,想为少年辩护。
男人无情甩开,指责道“若不是你一味纵容他,怎会落得这般局面,慈母多败儿啊!”仿佛少年的不争气皆因她而起。
少年眉头紧锁语气坚定道:“阿父请放宽心,此次科考,儿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所望。”
“如此甚好。”男人终于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转身甩手而去。
“倦儿,辛苦你了,都是阿母不好,害了你。”妇人满脸愧疚。
少年伸手抹掉妇人眼角的泪珠:“阿母,此时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
建康十六年菊月,秋闱放榜,大司马沈泾阳独子——沈倦,苦读十余载圣贤书,终得中金榜题。
人说虎父无犬子,沈泾阳,当今大司马,曾名噪一时的状元郎,而儿子沈倦,却经历两次落榜,此番已是第三次科考,名字排在金榜末尾,三甲末等末位。
进士们经过为期三个月的翰林进修,迎来了殿前封官典礼,此次封官分为地方官和京官,前者人人避之不及,后者众人趋之若鹜。
北梁政治圈层被世族大家所主导,是为门阀政治,世族几乎垄断了北梁的官员选拔,官员级别,官位大小皆由出身决定,俗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世族子弟只要金榜题名,不论名次高低,便可以凭借身份授予高阶官衔,而寒门学子纵使拔得头筹,也无缘四品之上官衔。
依照名次进行授官,沈倦仅为三甲末等,但出身司马府,所授官衔也不会低于三品,沈泾阳暗中与盛宗通了气,京官已是囊中物。
可这泼天的富贵沈倦不接。
“陛下,臣才疏学浅,历经考两次落榜,此番金榜题名排在末位,着实难堪大任,不如就让臣前往重州,为民请命当个一方太守。”沈倦言语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果真是大司马的傻儿子,竟然蠢到自荐当地方官。
沈泾阳脑子翁一下炸开花,瞬间热血直捣脑门,两眼发黑,颤颤巍巍差点背过气去,这逆子,还未等他开口替儿开脱,太傅王冲便率先出声,罕见未和他唱反调。
“陛下,想来翰林进修学业繁忙,大司马稚子忙昏头,一时枉顾我朝规矩,任重州太守一职不合规矩。”太傅王冲加重大司马三字,意有所指。
盛宗眼中闪过一丝不解,王冲与沈泾阳不对付人尽皆知,如今这局面倒是头回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喔——,依太傅之见,沈倦任何职较为妥当?”盛宗反问。
“沈进士,出身司马府,按我朝规矩,不至授四品太守,且京都四品以上官职尚有空缺,好马配好鞍,陛下识人无数,想必心中已有答案。”王冲先拿规矩说话,句句不提授何官职,却句句传达出沈倦授京官较为妥当。
“大司马,你有何高见?”盛宗将皮球踢给沈泾阳。
“按我朝规矩,授四品太守确实不妥,一切听陛下定夺。”沈泾阳只能附和王冲之言,不好在朝堂之上,明目张胆为儿开口求官。
“沈倦,太傅和大司马都觉得四品太守不妥,你能金榜题名也是有几分实力在,莫要过谦。”盛宗先是安慰,接着又问:“重州远离京都,比不得京都繁华,非去不可吗?”
沈倦扑通跪地,认真道:“臣心意已决,还望陛下成全。”
“罢了,你不被京都这繁华表象所迷惑,实属难能可贵,当为表率,孤成全你。”盛宗早就有意打断世族垄断高官衔的局面,举贤纳士才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正好沈倦开了这个口。
沈泾阳与王冲异口同声道:“望陛下三思。”
“尔等无需多言。”盛宗不为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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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十六年腊月,沈倦领着查乐,从繁华京都远赴偏远的重州郡任职。
她之所以选择远离京都的重州郡,只因其女扮男装,若在京都为官,稍有不慎,怕落人口实,授人以柄。而重州山高皇帝远,远离权力中心,也就远离了纷争与危险。
不曾想,她刚上任没两天,重州连下几天倾盆大雨,引发了洪灾。经过几日的抢险救灾工作,各县丞上报灾情已得到控制,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恢复中,公文中不乏大力褒扬沈倦,曲意逢迎之态跃然纸上。
殊不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一场惊天骇浪正在席卷而来。
盛宗从奏折中知晓灾情已在可控范围,沈倦作为官场新人,处理结果还算得当,赏赐桑锦若干,良田十顷。在得知沈倦到了弱冠之年,尚未婚配,当众下下旨,将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称的尹妤清赐婚沈倦,另其择日完婚。
天子赐婚,本是求之不得的喜事,多少世族子弟盼着这份殊荣。
可有人欢喜有人愁,沈倦怎么也想不到千藏万躲,溜到重州,还会被天子赐婚,纵有千般不愿,终抵不过圣命难违。
同样忧愁的还有一人,中书令尹厚蒙自陛下赐婚后,便一病不起,尹妤清知道大抵是因为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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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妤清端着一碗汤药,坐在床边:“阿父,生病可是因为清儿的婚事?”
尹厚蒙虚弱道:“阿父虽身居高位,却无法为你拒婚,清儿可会怨我?”
“清儿受阿父庇护十九载,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阿父无需自责,清儿从未怨过阿父。”尹雨晴安慰着,吹了吹勺子的汤药,递上前。
尹厚蒙抿了一口,继续说:“坊间皆传我爱女爱到丧心病狂,一直拖着你的终身大事,你可知为何?”
尹妤清看着眼前这个对她爱到极致的父亲,摇了摇头,她知道事出有因,却不知道因为何故。
尹厚蒙半倚在床头,眼神恍惚,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十五年前,那个细雨纷飞的深夜,以平淡的口吻叙述着尘封已久的伤心往事。
“三岁前,你与你阿娘住于幽州,阿父升迁后,才将你二人接来京都,一家团聚。”
“你四岁时,生了场大病,他们都说莫要与阎王抢人,让我尽早为你准备后事,那个救你的术士说你不婚才能平安顺遂,二婚才是良配。”
“你阿娘命苦,还未享几年清福,便撇下我俩去了。阿父仅有你这个女儿,只想你好好活着。”
原来是因为那个道士,可这婚事是天子配的,拒不得,若是她拼命作妖,不信拿不到和离书。
尹妤清安慰道:“阿父且把心放宽,清儿自有办法拿到和离书。”
不管道士所言真假与否,她都不想守着陈规烂矩,整日围着男人转,毫无意义的过活,她还有众多产业要打理,还有抱负未实现,深闺内院的生活不适合她。
合理的和离,对两家来说也是最好的结果。
年关将至,沈倦奉命返京,准备成亲事宜,建康十七年,正月初五,乃沈尹两家喜结姻亲的大喜之日。
天子赐婚,人尽皆知,通往司马府的街道上,百姓们夹道欢呼,红妆铺地,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仕女在迎亲队伍经过的地方撒开漫天桃花瓣。
喜轿内,新娘红盖遮面,足抵红莲。
“新娘下轿,新郎背新娘入府——”媒婆高声起。
沈倦半蹲,扎着马步,弯着腰,等尹妤清上背,神情如上坟一般,写满了不情愿。
“蹲下去一点,我上不去。”尹妤清压着嗓子,轻声说道。
沈倦微微一震,顿时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好在身边的媒婆及时上前扶了一把。
“这未免也太虚弱了。”尹妤清心想果真如传言一般柔弱不堪。
沈倦此时面色潮红,额头青筋微微暴起,布满豆大的汗珠,如牛负重,举步维艰。
她没想到背上的女子,竟瘦到皮包骨,骨头硌得后背难受得很,眼看身形清瘦,却重如泰山。
她只知尹妤清是当朝陛下宠臣,中书令尹厚蒙独女,号称京都第一才女,却不知她还是京都众多产业幕后老板。人本是高配的人生赢家,却因一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强行与她鸳鸯配。
尹妤清听闻沈倦是家中独子,家室殷实,地位高贵,身体羸弱,且是个真废材,科举都考了三次才末位上岸,想来也没啥脑子搞心机,原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今日喜服夹带秤砣只是一个开始,如何让沈倦知难而退,同意和离成才是接下来要做的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