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传道书》1:1-9
第237日 相见
像任何一天一样,第237日是普普通通,毫无差别的一天。早晨七点半,朝阳在东方慵懒缓慢地攀升着,透过北京雾霾重重的天空,将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枫湖上。远处的楼群和近处的古塔倒映在湖上,在清晨的涟涟水光中微微荡漾。
和往日一样,韩方穿着白色T恤衫和牛仔短裤,在湖边跑步。韩方体力平平,已经到了第四圈,他呼吸粗重,心跳如鼓,也越来越抬不动腿,但是韩方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感受着自己肉身在沉重中变得火热。
在过去,韩方从来没有晨练的习惯。作为四体不勤的燕大男生中的典型一员,每天只要早上没有课,他往往会睡到九十点才起床。大二时,他也曾经下决心每天清晨六点半起来读英语,但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就放弃了。当然有很多客观理由,比如宿舍里每天深夜卧谈得太晚,比如马小军晚上玩游戏影响自己休息,比如刘烨睡觉打呼噜太吵……但在心底,韩方知道自己是一个缺乏毅力的人,这又是因为,生活似乎从来就是得过且过,在茫茫人海中随波浮沉。中学时还有高考的压力催促他前进,上大学以后反而茫然起来。他一直想为自己找一个人生目标,并想象自己为此奋斗不息,而他知道那些坚持晨读的同学都有这样的目标。所以他也仿效他们的做法,但不久他发现自己错了:一个人不可能通过模仿别人找到自己人生的道路。
但最近这些日子,他反而爱上了晨练。当任何事都变得毫无意义的时候,他也就不用再去想事情的意义。重要的是抓住当下的感觉,那种让身体运动起来的感觉。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当然,韩方有时候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是幻觉,或许自己早已是一个虚幻的幽灵。但大腿迈动时的力道,双臂摆动时的节奏,汗流浃背的燥热和晨风迎面吹来的惬意,却都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韩方跑完了四整圈,停下脚步,回到湖边长椅,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边擦汗,一边望着湖面上楼台树木的倒影发怔。一片黄叶飘落到湖面上,令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倒影中的景物微微扭曲和颤动着,如同打开了另一个诡谲时空的入口……
这时候他听到远处的脚步声,扭头望去,看到朝阳升起的方向,一个穿着烈焰红吊带背心和黑色包臀裤的高挑女人朝着他大步跑来。韩方微感诧异:如今没几人一大早来晨练了,最近这段日子,他每天清早都来湖边,常见到的几个人都面熟了,但从来见过这个女人。
女人的头湮没在东方的阳光中,看不清面貌,韩方只从低低的V字开口看到她胸口跳动的丰腴和成熟的身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女人沿着小路,很快跑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俯身问他:“同学,有水吗?”
女人大约三十出头,面容虽仍年轻,眼角已经有了淡淡的鱼尾纹。她不算很漂亮,但眉眼间颇有风韵,浓密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两边,丰满的胸部正激烈起伏着。她的容貌看上去有些眼熟,但韩方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女人看韩方呆呆的,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韩方觉出自己失态,脸上微微一红,拿出水瓶说:“哦,只有一小半了……”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接过去,一屁股在他身侧坐下,仰头喝了起来。
韩方看着女人的侧脸,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不由得叫出声来,“陶老师,是你?”
韩方记得,陶老师名叫陶莹,是英语系的讲师,以前教过韩方一个学期的大学英语,是个严厉近于古板的女教师。经常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厚重的套装,不苟言笑,和眼前奔放不羁的形象差别很大,也难怪他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陶莹转头看了韩方一眼,显然对他毫无印象,只点了点头说:“你还挺面熟的,选过我的课?”
“对,我是经济学院的,以前上过您的六级英语。”韩方说,“您怎么一早来这里?来跑步?”
“不。”陶莹向后靠在椅背上,悠然望着天空说,“今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我在燕大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在枫湖里游过泳,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不试试?一时兴起,就跑来游泳了。你在这湖里游过泳吗?”
“这我倒没想过。”韩方傻傻地说,“好像校规说不让在湖里游泳。”
陶莹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现在还管什么校规?小家伙,你可真逗。”她站起身来,“好了,我要去游泳了,你要不要也试试?”
韩方犹疑,“我?那个……不太方便……”
陶莹一笑,站起身,脱下了上面的背心,韩方看到她雪白的身体上,乌黑的镂花文胸托起一对丰润的乳房。又褪下紧身裤,下身只穿着一条黑色蕾丝内裤。成熟的女性曲线就这样袒露在清晨的空气中。
陶莹抚摩着双臂,微微皱眉说:“真冷。”随手将衣服扔在长椅上,踢掉鞋子,向韩方挥挥手,赤着脚向湖边走去。
韩方看到她姿态娴雅地迈入湖水,在湖边的浅水区向前走去,直到湖水没过胸口,然后她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游了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泳姿。反而像是小孩在水里扑腾,脑袋在水面上下浮沉着。最初还有点样子,很快就乱了章法。
“陶老师,你怎么了?”,韩方觉得不对劲,朝她喊道。
“咳咳……我不会……游泳……”陶莹挣扎着。
“什么?不会游泳你下水干什么?”
“我高兴……游就游……”陶莹的声音在水中断断续续传来,“……你管得着吗……快……快来救我……”
韩方苦笑了一下,想走开不理,终究硬不下心肠,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只剩条短裤就膛进了湖水。清晨的湖水异常冰冷,令他一阵透骨地战栗。这时,陶莹的脑袋已经看不见了,韩方暗叫糟糕,深吸一口气,用自由泳的姿势划出了一行水花,赶了上去。
到了刚才的位置,韩方在水下摸索着,抓住了陶莹长长的头发,想把她拽上来,陶莹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揪住他不放,反把他拖向水下深处。韩方想甩开她又力不从心,慌乱中还吞了好几口水,开始觉得眼前发黑,再顾不上陶莹,只是拼命挣脱着,不知过了多久,陶莹的力道弱了下去,被他挣开了。
韩方甫得自由,忙钻出水面大口呼吸了几下,然后又潜下水,在水底污泥中找到已沉底的陶莹,这下他可以不太费力地抱住陶莹,足下蹬水,浮出了水面。
他们离岸边已经很远,韩方看到湖心岛的石舫就在附近,于是抱着陶莹,用仰泳的姿势游过去,将陶莹的身体托上石舫,自己再爬上去。做完这些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无暇休息,忙去查看陶莹,发现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呼吸若有若无,肚子圆鼓鼓的。他仿照书上说的法子,将陶莹的身体翻过来,撬开她的嘴,让她尽量吐出口鼻和呼吸道里的积水,然后平放,进行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但不知是为时已晚,还是他的动作有误,陶莹始终没有醒来,再一探陶莹的呼吸,似乎已没有了。
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在他面前死去了。
韩方谈不上悲伤,只是被一阵无力感所笼罩,坐倒在石舫上,一时懒得再站起来。早晨的阳光照在面前陶莹挂满水珠的身体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在湖光间仿佛一幅哀婉的油画。韩方呆呆看着,心中木然。
过了许久,韩方才站起身,打算把陶莹的尸身踢下水去,让她的裸尸不至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但面前的女人却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原来没死?”韩方缩回脚,有些惊喜地说。
陶莹支起身子,猛烈咳嗽了起来,趴在石板上又吐出了好几口水。韩方帮忙拍着她的背。陶莹呕了好一阵,吐了不少湖水出来,忽然莫名地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