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钟
一
太阳隐没的地方,有座西欧中世纪古堡式的高山。山上青藤翠树,蒙蔽披拂,驻足望去,蓊葱一片,遮了山脊,浑然一脉苍绿,若似珉石。半山腰处一带碧溪蜿蜒而下,石缱水绻,落芳菲而随流,钟灵毓秀自然天成。山下零星十余户人家,祖先告诉他们大山的背后就是太阳休憩的地方。这也是村人的共识,如果这儿能够被叫‘村子’的话。
秋闲,村人上山拾柴。劲风肃杀,落枝满山。女人们忙着拾掇些有骨头.含炭力.长些的柴撂成一堆,用镰刀削两根萝条捆住两头,扎成一束,放在一旁,等家里男人用担子担回去,储满满一柴房,逾冬而有余。待各家拾足了柴,就集合村里的壮丁进山围猎。村人只在半山坡拾柴便是要先惊了那些麂子.山鸡.野兔和黑狐之类,迫他们惶惶逃夺山上去,利于集中捕捉。这是村人原始的智慧。
火球一般的东西朝人头顶直压下来时,村人粗旷爽朗的笑声,忽高忽低的歌声,孩子玩弄手中灰雀的口哨声伴着村里传来的鼓声飘下山来。山上青鸟再次啼啭时,村子上空便荡起错落的几股歪歪斜斜的炊烟,像是醉酒的汉子,裹在滴溜溜地打转儿,陀螺似的。仿佛村人口中传出的抑扬的歌谣。慢慢地膨胀.游移,淡化于暮色里,在寥廓的暮色中为这一天轻轻圈上一个句号。
这当儿,让我们来看看村里最紧要的两件器物。一件是村东头的牛皮鼓,环腰有石磙粗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乌焦焦的。鼓面磨的滑溜溜,光秃秃地不见一根毛,像阉宦的下颌。暮色阑珊,混沌厚重的鼓音萦绕村林间,像沉淀着村子的沧桑。再说就是村西头高悬古柏上的那口青绿古铜钟。跟鼓一样年代久远,早已无从考证。离老远都能嗅到一股铜腥味。钟身上镌有看不懂的符号和经文,且已相当模糊漫漶,仅能依稀分出笔画的走势,犹若用铜镜照面。落雨的早晨,伫立于草庵下,听着清越绵长的钟声,目光穿过断线珠帘般的雨滴,凝视古钟,有种轻描淡写,素纸微墨的诗情画意。
村里有特定的两人守护钟鼓。这二人还必得是兄弟,如若没有就要在村里寻两个大小差不多的人,结了异姓手足方成。司职期间,任何一人不可无因由代替他人执事。如果有特殊缘由必须到村里那溪中沐浴了方行,这叫恕净。
二
村人并不墨守成规,拘囿常例。
那一年,村中来了对年轻夫妇。男人身材魁梧,枣黑色的国字脸,浓眉厚唇,一身短打,背着一副窄短的包裹。女的相貌娇丽,眉宇间含蕴忧色。左颊生一酒涡,*愁郁。明眼人只要上下一打量就知道是逃婚来的。后来晓得男人叫宗贵,姓王。女的叫阿霞,嫁鸡随鸡,跟了夫姓。
村人原不想留居他们,听其说的可怜,推己及人,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在山脚下的溪畔划了块沃地给他们耕种。并且助他们伐木刈茅,搭起三间草房,围了篱笆。因为阿霞的意愿,宗贵又移栽了几株山上的野生扁竹。屋内的摆置虽说简易了些,但也着实干净明朗。
王氏伉俪居住下来的条件是代管钟鼓事宜。村人提出时还怕二人不愿,岂料夫妇二人欢喜非常,村人也就没甚麽可说了。
王氏夫妇过世,遗下两个儿子。家财和家富。又过得两三载,家财娶了前钟爷的女儿谭青,家富娶了谭青的远房堂妹谭瑶。二姐妹是村里的四季花,丽质天生,沾了这山水的灵秀之气,于朴婉大方间自有一番妩媚风流。十五.六时攀亲联姻的便上门了。现在出落的更加水灵了。偏这两个丫头看上了王家这两个愣头没脑的憨厚昆仲。
婚后,兄弟俩修葺了一下房子,比邻而居,两姐妹也方便走动。不上两年,谭青有了身孕。
这天,谭青从小叔子家归来后,感到肚子阵阵疼痛不止。忙用左手按住腹部,右手支着墙壁走到床边坐下。原以为躺一会便过去了,哪知疼痛愈演愈烈,一时间如刀绞石坠,忍不住发出痛疼的呻吟。听到动静,家财飞奔进屋,被这场面吓得一怔,脸上顿然失了血色,忽若有所得猛窜出房。隔着篱笆朝兄弟家喊:“家富,快带你媳妇来,你嫂子好不好的直闹肚子疼咧,快呀。”
谭瑶和丈夫正张罗着午饭,陡听兄长隔着篱笆急喊,知道有事,放了手中物什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啥事啊,哥?”家富先谭瑶一步进来问。
“你嫂子,刚才还好好的,这会竟直闹肚子疼......”家财边解释边往屋里走。
兄弟俩说话的空儿,谭瑶已进了屋。瞅见家财进来说:“阿姐想必要产了,你快去东头请蔡妈来,对了,家富去后湾请苗老爹,快去,莫要晚了......”不等说完,两人已分头而去了。
盏茶功夫,家财和蔡妈先到了。谭瑶忙从屋里迎出来。蔡妈不等寒暄便让谭瑶引着来到谭青房内,又回头吩咐家财道:“赶紧准备温水和几块干净的布。”家财忙忙找来,搁在床边备用。
这会儿,家富、苗老爹、谭青的父亲也到了。几句简单的问答后,把苗老爹让到房里与谭青切了脉。开了一剂利产药,交于家财煎了给谭青吃。而后苗老爹、谭父王氏昆仲走出房来,只留下谭瑶帮事。
煎药出来,家财似想问点甚麽,见谭父蹲在一旁埋头抽旱烟,苗老爹猫着身子在石碾子上开产后合用的药方,家富负着双手,立在苗老爹背后看他涂涂写写。嘴巴张了张也就掐了说话的念头。转身走到门檐下,俯下身侧耳倾听房内的动静,稍会又窥着门缝朝里巴望。
冷不防,门‘吱赖’一声被打开。家财猛然一个趔趄,险些撞在谭瑶身上。放下家财这边暂且不说,且说谭瑶走出门来,走到苗老爹面前,两人咕咕哝哝一会,同朝屋里走去。
“不会是难产吧?老爹。”谭父赶上去问。
“听瑶丫头说来,也有五、六分,也许是时间延了些,出了点血。我先过去看看,你别急。”苗老爹话未说完已跨进门去。
未初时分,谭青产下一名男婴。由谭瑶扶着喝了一碗新煎的药,谭青也就沉沉静静地睡去了。众人净了手,吃了半杯茶,又说了会闲话便各自去了。
不觉又过数日,谭瑶这天来对苗老爹说阿姐有些不适,还得麻烦老爹跑一趟。苗老爹也不多言,去内室换了件玄色布袍,背了药匣,扃了门,匆匆而去。
把脉时,谭父见老爹频频摇头,紧蹙着眉头。
“咋啦,咋啦,昨儿还能吃能笑来着......。”家财也看到老爹神色,觉得苗头不对。
‘嗨’老爹叹道:“你又哪里懂得,这病根是有于产后失调,脱血过多,又有淤血作梗,恶露不净,以致正虚邪实,阴虚发为劳热骨蒸,阳虚发为形寒法冷,心力衰竭,到油尽灯灭的地步了。嗨!罪孽呀。”
“真的一点法也没有了吗?老爹?”谭瑶在旁边问道。
“试试看吧。”说完,苗老爹抽出纸来徐徐写道:
秦韭、柴胡、地骨皮、白芍、茵陈各二钱;
益母草、泽兰叶、当归各三钱;
野山楂、桃仁、红花各一钱五;
炮姜一钱。
写毕递于家财说:“先服着,瞧瞧有效没有吧!”说完,收搭药匣背肩上,头也不回踽踽喟叹而去。
由于病情恶化,端午前夕,谭青便去了。葬在村庄的坟岗中。如过谭青那孩子健健康康的倒还罢了,可谁想这孩子竟患有消渴病。时常要饮水。再加上原本就体弱多病,整年脸色苍白,食欲不振,下元虚冷。虽然食用着当归、白芍、旧地、茯苓、芡实之类,但终无多大功效。八岁上那年夭折了,用竹席卷了葬在他母亲坟边。家中只家财一人,鳏夫孑立,形影相吊。
村人发现少了家财的时候,已过了旧年。问家富,也说有几天每见家财了。许是去坟上了。便去坟茔寻觅,不见,这才着急,与村人周边村上寻了寻,都说未见过。大概离开村子到别处去了吧。家财的房地由家富使用,因家富的两个儿子克风、克水是下班子执理钟鼓的人。
人们渐渐忘却了家财,似乎这个村子根本没有生存过这麽一个人。
三
夜的女人最后的一张纱缎未能捞出染缸的时候,房中传来‘支赖、支赖’的衣服抖动声。接着踢拉鞋的碎声,好像还碰倒了盆罐之类的器皿。
“还是把灯燃上吧,孩子他爹。”
“不啦,就起来了。”
“仔细点,又不晚哪!”
“恩。”
对答中门已被打开,一股寒气无声无息逾门袭入房内,瞬时室中弥漫出一种湿润。
“他爹。”屋内声音复响。
“哎”
“是不是下雾啦?”
“还不小哪。”
“见物吗?”
“只尺把。”
“提灯去吧。”
门口那人瞅瞅外面,朝里面道:“算啦,这雾!我去了。”走出房,虚掩上门。
轻微的‘拖嚓’‘拖嚓’鞋与地面和悦的节奏迅速感染了氤氲的晓岚,翕来往合。不经意间晃荡一下,像街边的乞人;夜里打哈欠的新妇。一惊后便即归于倦怠。一切都像尘封于檀木盒中。
迷雾中那依稀的灰影蹒跚着走向村西的钟寮。
草叶,枝头轻轻地弹下清露。蓦地,一声钟鸣,惊飞懵懂的宿鸟,吓退欲跳的田鸡;仿佛平静的海面猛然抄起一速飙风,裹起微扬的海波,银矢一般朝挺起的礁石砸去,霎时分崩离析。敛态欲纵,钟声复作,一泻数声,前声未央,后声又至。若天河决堤,洪流滚日;似山倒柱折,地陷西北;又仿乾坤转颠,日移月易。缈缈然,朝岚萦山,幽幽然,万灵凝香。
待得声穷,金乌射林,穿雾透露,天明地净。
克风收好钟杠,想起些许日前播的谷子,有心去瞧瞧有没有破土。一边去磕去烟斗里的烟灰,重新塞上浓烈的烟草;一边往石块上蹭鞋上的泥土。全妥了,才负着一只手,缓缓吐着烟香,朝自家地里去。远远瞥见一人在耕田,度量是冶公。走近来,果然不错。只见他双手把持着犁,脖颈紧绷,绽出虬筋,苍劲的仿佛遒然盘扎于山岩的松根;倾着腰板,活像一张肉制的弓。跟在牛腚后,踉踉趄趄,抛在背后一重散着泥香的黑浪。
克风立脚扬声喊:“冶公!冶公!停了歇歇吧。”
“唉,钟爷啊,看谷苗呀?”冶公从牛屁股后面扭过脸来。
“想你也忙累了,快上来吧。抽袋水烟。活也不是这一会就干完的,慢慢来。看把那畜牲累的。”说着眯着眼上下打量冶公的耕牛。
“嘿嘿,钟爷你不知道,这畜牲是我前些日子才从高家村买的,膘着呢,越干越来劲,我都得跟在它后面小跑。”冶公解下犁套,在牛脊上拍了两下。
冶公栓好牛,搓搓手,退了鞋子垫在屁股下坐了,这才接过克风递过去的烟杆。吸了一锅,还了去。
“还剩多少没干?”克风低头问。
“算这宗,还剩沟田围上的一块。说干也快,过明就完事了。”
“打算下什麽,还是谷子?”
“不是。去年种过了,今年不行,重茬多少要吃亏。这块田我想种蚕豆,你看呢?”
“行,我原也想种的,结果没种,想来不会错的。”
“恩...哦...”冶公拿过克风的烟杆抽着,嘴里不清其词的嘟喃着。等放下烟,正色询道“对了钟爷,鼓爷那事你可知道?”
“哦,听说了。”
“嗨!不是我多嘴钟爷,你也太死心眼了。都这般年纪了,还有什麽放不下。亲兄弟何至到这份地步,闹的给人看笑话。眼瞅着鼓爷就撒手,你也早晚去看看呀!”
“冶公,我同你讲,我比谁都想去。只是...唉......”
“有难处不成?”
“不瞒你说,好几次走到他家门口,心就跳个不停,恨不得破门而进,可...这张老脸面我放不下啊!”
“钟爷,掏句心窝子的话,这事压根儿就是你的错。”
“哪里又不是?后来我自各儿琢磨来也真是这个理,可时间一耽就褶在这啦。当初我大伯出走遗了块地。因我和克水要理这钟鼓,便由我父亲承了业,一直撂荒着。我与克水分家自立,为这田地起了争执。克水老实不与我太强,当时我也是年轻气盛,胡搅蛮缠太逼人,闹红了脸。”
“你家老二和鼓爷那老五咋回事?”
“也是地的事。二娃子结婚那年我就把地分了,二娃子有一块和五侄子临边,春播时,二娃子家硬在他家地里播了几垄。五侄子人和他爹一个脾性,想那播下的种也收不回来了,就让这一季吧。老二死脑瓜,种了一季便说地是自家的。我千错万错不该庇护着老二,那五侄子气不过和老二拼起架,这事也就结了。然而我们这两脉的关系也因此僵下来。”说完站起身子,把烟烬磕去,塞在腰上。估计着是饭时了,便和冶公又闲扯了几句,负手去了。
克风喜欢午后的阳光幽幽地洒在身上所带来的那种微妙的懒洋洋地经典感觉。总会情不自禁的举起双手,徐舒身躯。这时,克风便轻张着臂膀立在溪水里,任溪水吻浸珠黄的皮肤。他今天去看了克水,说要替他鼓鼓。别的就再没多说。原因是克水死灰的眼瞳中骤然泛起一片辉煌。忘记了默诵百来遍的词。两双同样宽厚粗糙而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也就是恕净之前,走过二儿子家门见半村子的人把门户围的密不透风,便走过去看个究竟。众人瞅见钟爷,不自然的让出一道窄窄的逢。钟爷这才左撞右碰的过里围来。只见一张用木板简搭的乩坛,几具草扎的小人用泥和唾沫涂了散放在坛周。老儿的女人跽在坛中央,阴阳着脸,好生骇人。嘴巴梦呓一般不听使唤的念叨着,并且不停的打嗝,每打一次,阴阳脸就随着更变一次。
见状,钟爷迅速转身分开人群,脱身出来,只想吐。背后不知谁说了句,这是咒鼓爷家老五的。
鼓爷觉得溪水有点凉了。
忽然想起路口自家与克水的孙辈盘膝坐在树下打巴掌玩。一张张稚气而懵懂的小脸带着单纯。不觉间,皱纹沟中冉冉生起笑意,刹然又搁浅。老一辈的怨恨他们怎麽看呢?让这怨恨如溪水带去身上污垢一般,从此不再?还是像那每年必行的播种一样,一代一代就这麽在那些单纯的心灵上播种下去?
想到这,胃部一阵**。兴许真的是溪水太凉了。
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沉郁的鼓音拨动各家的烟弦,似在低诉着一个古老而模糊的故事。倏然,远处泛滚一片阴冷。云片似加了一重霜色,掩饰着自己的无奈。山抹微岚,群树染翠,不知是否也想借此来羽化自身无限的悲观。
叶生草就于苦余斋
2003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