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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年后,一个头套纸袋的男人站在万隆大酒店大堂中央。大吊灯悬在头顶,他站在最明亮的地方,开始指认凶杀现场。
曾经,这里根本没有万隆大酒店,这是一片 3 平方公里,盘根错节又破旧不堪的老胡同。
年轻的民警很不耐烦,过去这么多年,辨认地点意义并不大。他本来指望嫌疑人说自己记不起来了,却没想到嫌疑人执意辨认。
这次,警察在程序上不敢有半点马虎——眼前这个嫌疑人,手上攥着 1993 年到 1996 年的 4 起连环命案。
嫌疑犯是在酒店大堂门口开出条件的:他要把脸蒙上。
嫌犯过去就住在这片胡同里。后来胡同拆迁,在大队书记要求下,酒店招募了很多当地的年轻人,他们都是被嫌疑人看着长大的子侄辈。
民警半无奈半生气,从一旁的麦当劳讨来纸袋,掏了两个窟窿,套在嫌疑人头发花白的脑袋上。
在执法记录仪的拍摄下,头戴「m」字样纸袋的嫌疑犯,突然开始摆出各种造型,舞动起手臂。
他压低下嗓子,嘴中念念有词——
「那个深夜,我就蹲在这儿,就是这个胡同角儿;」
「我冲上去,扑倒那个女孩;」
「我握着刀子。我划破女孩的喉咙。」
「血从静脉流出,还呛进了气管。」
「抛尸的地方就在这儿,以前这是两个挨着的院子,中间有自来水井,尸体就扔井底下。」
当年的抛尸地,是如今的酒店大堂。大堂中式装修,宽敞明亮,两边是对称的大屏风与沙发。
嫌疑人挽起两个民警的胳膊,在大堂中间走了一圈。边走边用肢体动作比划出老胡同两侧的四合院,低矮的围墙。
走回大吊灯下,嫌犯开始用脚画圈,脚链和方砖摩擦的沙沙响。他说这个圈代表水井。
「十几年前的事能记得这么清楚吗?」一位民警质疑。
他很不耐烦,甚至生气了。
突然,他摆出一个拖着尸体往水井里扔的动作——「不信你问问经理,这下面以前是不是有个井!」
嫌疑人成了一个挑剔的导演,对着民警指指点点,吐沫横飞。民警在他的安排下,移向不同位置,甚至充当起当年的路牌,街灯。
正午时分,酒店大堂豪华明亮,游人如织。民警有了一丝错觉。
他们仿佛置身于上世纪 90 年代的老胡同中,墙上还贴着三株口服液的广告,两边堆放着各家不要的破烂凳椅。
嫌犯讲着讲着,咳嗽起来。年轻民警拿来纸杯,递给他水。
他端起水杯往嘴上凑,忘了还顶着一层纸,结果弄湿了袋子与衣服。
「然后呢?」民警问。
「然后?」嫌犯没回答。两只眼睛缓缓地穿过窟窿继续打量四周。
寻找回忆的方式有很多种。
林文科,36 岁,正值壮年,却脱离刑侦一线,在警方后勤部擦了十多年枪油子。
嫌犯被捕当天,下午 2 点,重案队侦查员敲开刑警队警务保障室大门。
警务保障室一室一厅,中间摆着一个大鱼缸,地上散乱着几件落满灰尘的防刺服。当年的小林,如今的老林瘫在沙发椅上,沏壶茶水,眼睛跟着小鱼来回转动。
林文科身上同时呈现出苍老和幼龄两种特征,一张娃娃脸,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很有老警察范儿。按说他现在正是侦查员的黄金年龄,一线部门根本不可能让他闲着看报纸。
前几年的夏天,来访者过多的时候,他曾短暂地去接待室帮忙,结果因为语言不通,与外地群众起了争执,最终被警局领导拉开。
林文科兀自坐在接待室,回忆起当年,忿忿不平:「这要是搁 10 几年前,大半夜我开个蓝鸟,挂着警灯往村里一钻,没暂住证的都光着屁股往外跑。现在可倒好,都敢跟警察动手了!」
领导再也没让他进过接待室。
林文科有一点说得没错,1996 年之前,他是一名真正的一线侦查员。
当年那次侦破胡同连环杀人时的「合法」开枪,毙掉了他的侦查员生涯。他被戏剧性地从执法岗位调到警务保障部门。
如今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保养六四和防暴枪,只是自从千禧年后,这些枪支再没被扣动过扳机。
重案队侦查员走进警务保障室时畏首畏尾的。
林文科马上停止观鱼,开起了「贫下中农」那种口气的玩笑:「最近又办什么大案子呢?兄弟,什么时候再上『法治进行时』啊?」
「就是你当年的大案。」侦查员近乎一字一句地回答。
林文科,没再说话,他屋里的时间似乎被延迟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待在后勤,没少对年轻的侦查员冷嘲热讽。
前来报信的侦查员也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他只对林文科叙述了抓捕经过,却没讲嫌疑人到底是谁。
听完侦查员卖关子,林文科脸上挂着笑,弱弱连应了三声「挺好」。
那天万隆酒店现场辨认后,侦查员翻出了 1993 年至 1996 年这四起连环命案卷宗。整整 15 本卷,半米高,全部手写。
最开始的两本卷宗,字体不一,有 7 到 8 个不同的签名,但到后来的 13 本卷宗,只剩下两个名字——林文科、冉曦。
卷宗记载的时间只有 3 年。卷宗里的最后一个事件,是林文科的那次「合法开枪」。
说完三声「挺好」,突然,当着小侦查员的面,老林从沙发椅上弹起来。
一向邋遢的他将上衣摆整齐插进裤腰,匆匆下楼,直奔后院「三室」。
刑警队后面是个老院子,一半水泥篮球场,一半靠着几辆破车,院中间孤零零竖着一颗大树。一切和十几年前相差无几,只是小林成了老林。
「人撂的好吗?」「撂了吗?」不到百米路程,老林絮叨不停,自言自语。
从那些卷宗来看,林文科曾多次与这名连环凶手打过交道,但限于时代与技术,他和真相擦肩而过。
现在,真相就在后院等着他。
林文科越走越慢,步履沉重。终于来到三室门口,拧开了门把手。
回忆和尘土扑面而来,当年的小林,热泪盈眶。
13 年前。
1994 年 11 月 19 日, 下午 14 时许。
林文科在值班室接到了电话, 说「有人在自来水井里自杀了」。
小林急忙把军绿色长袖套在背心儿外头, 从派出所出门,推上自行车往胡同外面急走。
一通弯弯绕绕,在一个转弯处还碰上个怯怯的外地大爷:「劳驾, 马路在哪?」
林文科的脑子纠缠在一起, 还耐心解释了半天,再骑上自行车,骑了一段回过神来——自杀现场?在自来水井里?
发现现场的是一个早起买菜的老太。她路过水井, 多往里看了一眼, 这水井拜贼所赐,井盖无影, 一直露底儿。
一个女孩两脚朝天, 赤裸着下体, 脑袋贴着井底, 身子斜斜靠着水管,脸旁有一滩黑色的血。她的内裤被扒掉, 扔在浅色的水泥地上。
旁边围了五六十号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堵住了胡同。小林吆喝半天,大家见他个唇红齿白的外地后生,谁也没当回事。
不一会, 林文科的师父,冉曦,老冉,晃晃当当带着一身酒味走来了。
老民警坏啊, 一张嘴就把大家伙说散了--------「唉, 怎么好死不死死这来了,前两天还下雨来着,这自来水井里泡着死人, 大家伙喝那个水还不成汤啦? 」
围观的人立即后撤, 散去大半,还有的当场就吐了一地。
冉曦是个很爱捉弄人的大哥。不到 40 岁,一嘴京片子, 瘦高瘦高的,浓密的黑发梳成整齐的左偏分。他门路广, 开一辆当时价值不菲的达特桑, 手里拎着个黑皮小手包,包的一侧有个洞, 洞里伸出一根短短的天线——为了让包里的大哥大接受讯号。
小林注意到老冉下半身穿着警用军裤——是拆掉裤缝红线的那一条, 和昨天下班穿的一模一样, 看来是在歌厅对付了一宿。
现场被警察围起来了,两名法医蹲在自来水井旁边,抓着脚把女孩拽了上来。
刑警队几个小年轻抬来了担架,把女孩放上担架,翻了个身, 露出脸。
她 20 来岁, 长黑卷发,两腿赤裸僵直,双手弯曲向上, 姿势像在拿大顶。眼睛半开半闭,脖子上有一道菱形的割伤,露出暗红的肉。
小林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想到一个人。备案号:YXX1zlM3Zl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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