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北疆已是萧瑟至极。风夹着黄沙,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
北戎一到秋天就蠢蠢欲动。
派出城外的斥候小队报回来消息,北戎的骑兵已经多次越界试探,厉兵秣马只等找到布防薄弱之处狠狠撕大裴一块肉。
守卫边疆的大裴将士们越发严阵以待,紧张的氛围像是天空中大团大团的云,压抑在每个人头上。
顾灼正与几个副将在大帐内商议布防之事,问一旁的姚云:“朝廷的粮饷送到哪了?”
姚云是顾家军中轻骑的副将,顾灼让她负责与京城的通信。
姚云犹豫了一瞬:“从京城说要送今年的粮饷,就再没消息传来了。”
这话说完,大帐里安静了一会儿,等着顾灼把腾起的火儿慢慢压制下去。
粮饷出问题不是第一次了。
去年的粮饷便是迟了一个多月才到,运粮官到军中时含糊其辞,顾灼多少猜到点这原因怕是不好开口——
无非是先帝驾崩、朝堂动**,各方明争暗斗、排除异己,顾家和北疆受了池鱼之殃。
顾灼还怕自己武断冤枉了那帮人,想过是不是国库不宽裕。但是她打听了个遍,大裴朝没雪灾没洪涝没瘟疫,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小皇帝也不选后宫,哪有用钱的地方!
当天顾灼便写了一封奏折加急去了京中,言明北戎虎视眈眈,谁知今年居然还是如此?
一时,顾灼的火儿气着实有些大——
她气朝廷那帮人在京城的膏粱锦绣里安逸久了感受不到北疆的刺骨寒风。
她气那些世家大族只顾着争权夺利看不见大漠的将士枯骨。
不过顾灼觉得,能出粮饷迟到这事,多少有点顾家自身的缘由。
将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忘得一干二净,把顾家的安身立命全部托付在了皇帝与顾家的私人感情上。
这还得从顾灼的曾祖父随高祖皇帝打下江山后说起——
因着高祖皇帝信任,顾灼的曾祖父带着顾家军来了北疆,守在这片大漠上。一代代将士马革裹尸英雄白首,没让北戎占去一座城池。
最初大裴国库穷得叮当响,曾祖父不得已只能自己想办法,能解决的从不跟国库提要求。
高祖皇帝因此对这个一道打天下的肝胆兄弟更是信任,但凡私库攒下点钱全送来北疆了。
有这份交情,顾家与皇室的关系一直不错。
高祖皇帝的儿子——太宗皇帝,曾被送来北疆历练过几年,与顾灼祖父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先帝与顾灼她爹儿时在京城一块挨打,莫逆之交。
几代皇帝都与顾家家主私交甚笃,自大裴民殷国富后,顾家再没为粮饷发过愁。
直到两年前,先帝驾崩,年仅十岁的小皇帝登基,简王摄政。
简王和小皇帝可从没见过顾家的人。
去年粮饷迟到后,顾灼除了气,更是怕。
她怕摄政王因为不了解北戎而忽视北疆防务,更怕摄政王教出来的小皇帝与顾家不似以往几十年君臣相宜。
君权和兵权若是失了信任,便是王朝风雨飘摇的开始。
顾灼意识到一个被以往几任顾家家主都忽视的事——朝堂上得有为顾家和北疆说话的人。
顾家久不在京中,与朝臣没什么交情。一旦皇帝与顾家没了人情联系,顾家随时会成为朝堂各方博弈的筹码。
而北疆更是少有能走上朝堂的人。
北疆三州,幽州、凉州、并州曾经是最荒凉、最贫瘠的地方,几十年的发展也只是将将不愁温饱。可是温饱哪里够送孩子去读书呢?
黄土和战火没有给这里的百姓太多选择,科举是最看不到希望的路。
束脩和笔墨,咬咬牙总是能解决的。可是私塾少、教书先生少,三州几任太守努力了几十年,也只是从北疆走出了几个举人。
没有人从北疆走上朝堂,便没有人为北疆说话。
顾灼知道朝廷不是故意忽视北疆三州,毕竟哪个朝臣都不会突然想到要让遥远的北疆富庶起来。
但是顾灼有时会替北疆的百姓不平。
他们世代劳作,用身躯挡着北疆的朔风不吹向内地。他们的孩子参军,用血肉拦着北戎的铁蹄不入大裴。
他们朴实,善良,热情,感恩。
可是贫穷是他们的,殷实是别人的。
需要有出身北疆走上朝堂的臣子。
他们不断提起北疆,才能让朝堂知道物阜民丰的大裴还有这样贫穷的土地。
他们反复强调北戎,才能让世家明白北疆百姓和顾家军付出多少代价才有了他们的钟鸣鼎食。
顾灼有了大概的构想,但要等有成果至少需要十年,她怕这十年顾家军毁在她手里。
她闭了闭眼睛:“继续打听运粮的进度,先用去年的粮食和棉衣,别让将士们挨饿受冻。”
姚云:“是。”
让顾灼纳闷的是,去年的粮饷虽然迟了,数量倒是没少。
-
又交代了些换防事宜,顾灼和一众副将走出大帐,去了训练场。
演武台周围热火朝天,台上两个赤膊士兵拳拳生风。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将军来了”,比武的两个人更是招式凌厉,互不相让,台下的呐喊声都比刚刚多了几分热烈。
台上胜负已分,顾灼听着台下震天响的叫好,看向天际山间金黄带着暖意的落日,突然涌上一股一往无前的孤勇。
顾灼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责任,带着顾家军守住北疆边界,守住大裴。
至于顾家军,真走到了朝廷要换掉顾家的地步,不还有她爹娘去解决吗?
她现在不这么想了,落日余晖洒在训练场每个人身上,延伸到仿佛无边际的远方,就像这片土地上生出温暖的希望。
她在这里出生、长大,北疆多贫瘠多荒芜,她都爱这里。
小时候在幽州将军府,街边茶摊的大娘招呼她喝甜甜的芝麻糊,铁匠铺的李叔送过她小小的匕首,大儿子战死的张婶把小儿子也送来了军营,路边的老人指着打胜仗回城的队伍跟孩子说要记得他们的恩情。
北疆的寒冬多冷啊,她每每想到这些却觉得心头滚烫。
她要护着北疆,护着顾家军,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
她是顾家军未来的主帅,不能事事等着依靠爹娘了。
她绝不能让顾家军成为朝堂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不能让北戎趁机而入,不能让终于有了起色的北疆再次兵荒马乱难有生机。
顾灼看向陈卓宇:“卓宇,陪我过两招。”
陈卓宇抱拳:“是。”
顾灼从小跟着祖父学枪,用的是祖父送她的梅花枪。银枪曾在马背上大开大合,沾着数不尽的北戎士兵的血。
梅花枪与陈卓宇的剑缠绕在一起,间或反射出凛冽的寒光。
顾灼是女子,打仗自然不能凭蛮力。
她随祖父习武时,祖父有意地教她攻其弱点、一击必杀,她又身形柔韧,打仗多年倒没受什么致命的伤。
但今天顾灼胸腔里一团火气和勇气,与陈卓宇比试时,没走以前的路子,一招一式带着不管不顾的意味。
陈卓宇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打算舍命陪君子,但他没见过这样的顾灼。
顾灼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调皮捣蛋又聪明伶俐,被老将军罚也不长记性,没心没肺的。
五年前顾将军陪着夫人去江南养病,把顾家军留给顾灼。
无论顾灼排兵布阵多惊艳、战场上多身先士卒、军营里多有威望、看着多么像个一军主帅,陈卓宇都知道顾灼是怎么想的。
顾灼只想完成她爹娘走之前给她的任务,不能让顾家军不如以往她爹娘带兵的时候,所以顾灼有时候总带着点漫不经心。
可现在跟他比试的顾灼,建功立业的进取锐意伴着枪尖的寒意向他笼罩过来。
小狮子终于决定带着狮群开疆拓土,不再懒懒地窝在爹娘的怀抱之中。
这场比试酣畅淋漓,银枪贴着陈卓宇的腰腹划过,枪尖压在他肩膀上。
台下的士兵喧闹声一静,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将军!”
“将军!”
“将军!”
“将军!”
陈卓宇抱拳:“末将认输。”但是他高兴。
顾灼也高兴,但有点不适应这种场面。
她一直当自己是替她爹暂代一段时间将军,以往听将士们喊“将军”,都当成是在喊她爹。
现在她听着这声“将军”有了点不一样的感受,重担有如实质压在她肩头,顾家军是她的责任,北疆是她的责任。
顾灼心绪涌动,面上倒是一点不显。
她抬手压了压,声沉而稳:“北戎欲践踏我大裴河山、伤我父母亲人,我辈将士当如何?”
“杀!”
“杀!”
“杀!”
……
沸腾震天的誓吼声中,晚霞灿灿,缠笼着凛寒的枪尖银芒。
-
夜里,顾灼和陈卓宇、姚云对着天上的星星喝酒。
他们小时候也经常这样。
只不过那时候,只敢偷偷摸摸地喝,还总是被大人发现。
晕晕乎乎酒都没醒,就被罚去扎马步。
姚云拿起酒囊:“将军,你记不记得卓宇小时候喝醉酒扎马步睡着的事?”
一口烈酒入喉,顾灼暖和起来:“然后栽在地上鼻青脸肿了三天嘛。”
陈卓宇无语,闷头喝酒。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顾灼看着一亮一亮的星星,突然说:“我明天回趟幽州,你俩在军中上点儿心。”
姚云扭头看她:“将军,你回幽州干嘛?”
“找太守聊天。”
“跟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
“那是你爹。”
“那他也是老头子啊。”
“……”
陈卓宇听着她俩毫无营养的对话,不得不出声:“你回去几天?”
“三天。你有没有要给陈叔带的?”
“没有,让他给我拿罐酱牛肉。”
姚云:“我也要!”
“那拿两罐。”
顾灼:“?”
你俩怕不是指望我孝敬你俩的爹娘吧。
顾灼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她怕这两个人点头。
顾灼起身:“回吧,顺道去看看我的傻狗。”
去看傻狗的路上,陈卓宇问:“将军,要不要把于老将军从东线调回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