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六月末,高考结束,杭州市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盛夏也随之来临。
“去你妈的高考!”
“去你妈的高三!”
这些类似的咒骂声充斥在临安中学高三教学楼的各个角落,走廊全是试卷和书本的残枝剩叶,犹如末日狂欢一般疯狂。
伴随着阵阵耳鸣,徐羡言的意识逐渐清醒,看清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后,心头为之一颤,身子下意识地往后倾了下。
周围的女生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其中一名女孩开口问:“羡羡,大夏天的你打寒颤了?”
夏天?
杭州现在不是冬天吗?
徐羡言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怔怔地转头,透过玻璃镜面的折射,她看清了自己的脸,还没有被病魔摧残的清瘦,皮肤晶莹如玉,还带着点婴儿肥,水灵灵的眼睛看起来乖张。
女孩见她有点不对劲,缓缓凑过去,放低声音问:“羡羡,你这是怎么了?”
徐羡言这才转过头来,“没什么,刚刚不小心愣神了。”
她已经被孟深掐死了。就在窒息的时候她失去意识,再回过神就坐在教室里,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熟悉,黑板上写着二零零五年高考结束。
徐羡言的印象很深刻,估分过后,孟深找到自己,PUA她陪着自己去上普通一本。
孟深曾夸下海口,说一本也一样能出人头地,以后他负责赚钱养家,让她在家当祖宗就行。一开始徐羡言不同意,但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再加上自己也活不了多久,就答应了下来。
孟深知道她什么德行,大多言听计从。
徐羡言的人生从此刻变得灰暗,孟深总是牵着她鼻子走,每当心情不好对她冷暴力,然后又可怜兮兮地道歉。大三那年他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孟深走投无路去求已经命不久矣的徐羡言让她陪那些债主喝酒。
徐羡言当然明白男人的心思,恐怕是有去无回,也就是那一刻她才彻底看清了孟深就是个怂货。她没答应还提出了分手。兴许是狗急跳墙,孟深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再睁眼就回到了二零零五年高考刚结束的那个夏天。
虽然这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很让人惊讶,但徐羡言现在更多的是冷静。这不是做梦,她真的回到了高考结束的那天,徐羡言有股喜极而泣的感觉。
“课代表!老张找你!”正当徐羡言还在揣摩时,门口有一个男生探头冲她喊道。
徐羡言应了声,就往门外走。
办公室里的老师喝着茶,聊着今年的高考。
“听说了没?今年三中要出个状元,真够他妈稀奇的啊。”
“又听谁胡扯八道呢,三中还能出状元?相比之下我还是更相信老张能长出头发。”
正在对着小镜子梳理自己为数不多毛发的张帆立马成为话题的中心,他咂了咂嘴,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考试跟我头发有个屁关系!”
话锋一转,他又说:“我朋友就在三中教书,你们说的那状元就在他们班,估过分了,还真不比咱学校的差,我说你们就别狗眼看人低了。”
也不能怪他们,三中毫无学习氛围,杭州排名垫底的高中,有些家长宁愿给孩子送去职校也不愿意给他们送去三中。
“我是听说那孩子理科天赋异禀,是个苗子,但我又听说他艺术生,明明能去理学,我没搞懂他为什么非要去学这玩意儿,以后找个正经工作都难。”
“咚咚咚——”
老张正说的群情激昂,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他应了个门,小姑娘走了进来。
“咱班的状元来了。”老张笑得得意洋洋。
张帆是高三五班的班主任,主教文科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天戴个黑框眼镜跟徐志摩似的,啤酒肚挺在外面美其名曰是饱读诗书。
“老张,找我有啥事儿?”
张帆笑嘻嘻地扯了个板凳给她,示意她坐,开口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用眼睛扫描着四周,果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目光涣散如行尸走肉般找老师再次确认估分分数。
“还行吧,能活一天是一天。”徐羡言心不在焉地回答老张,兔子耳朵正竖起来偷听着孟深那个位置的墙角。
“孟深,中央美院就没希望了,要么复读,要么就找一个稍微好一点的一本。”
“嗯,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孟深是艺术班的,擅长绘画。他拿着试卷,背影狼狈的很,渐渐消失在徐羡言的视野中。
老张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呢?”
“我身体没问题,”徐羡言的心思还没回来,随口敷衍,“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啊老张。”
“坐那儿,”张帆微微蹙眉,“你能有什么事儿?别嫌我唠叨,我说这些都是为你好,换别人我乐意说他啊?”
老张说话就像个事儿妈一样,只要他愿意,能拉着你叭叭个一下午不带停的。
“你还打算继续上大学吗?”
“我当然要继续上大学了,高考都考完了,哪有放着大学不去上的道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不是你经常说的大道理。”
“主要你这个身体问题……”
“我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扩心病又不是癌症,哪能说死就死。”
徐家有遗传性的扩心病,上三代全是死在这病的魔爪上,遗传率极高,徐羡言也不出意外的患上了,在零五年那个人工心脏移植手术不完善的年代,得这个病不亚于等死。
张帆忽地笑了两声:“行了,就知道你是头倔驴,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我找你只是觉得这高考好不容易结束了,你有什么遗憾你就去做,当然老师也不是说你活不长了,我肯定是希望你能好起来。”
徐羡言神情平静地回:“我明白您的意思。”
“所以啊,你自己也得好好考虑,这病也不是儿戏——”
“你要重视,病好了想干什么都行,对不对?”徐羡言有点不耐烦了,这些话她上辈子就听了不下百遍,早就倒背如流了。
“您就把心放平,我保证在上学的同时把身体养的倍棒。”
徐羡言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说起话来认认真真,感觉每一句都是发自肺腑的,一招鲜吃遍天,老张吃软不吃硬,每次都能被她哄的一愣一愣的。
闷热的风扑面而来,南方的天气带着潮湿感,主要也是因为刚下完雨,乌云还灰压压的飘在天空中。
徐羡言走出校门,茫然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老天爷有眼,给了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她暗暗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孟深牵着自己鼻子走了。再回想起上辈子自己不顾一切地对他单方面付出,自嘲地笑了下。
她有很多很多的遗憾。
现在,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
阮星落站在校门口的路边等着徐羡言。两人是发小,还住在对楼,每天形影不离的,亲戚朋友见到都会调侃她们是连体婴。
阮星落见到她,喜笑颜开地扑上去,“老张是不是又拉着你长篇大论呢?”
徐羡言苦笑:“你都不知道,他扯板凳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没个一刻钟肯定出不来。”
“那他找你说什么了?不会是又要让你放弃上大学吧?”阮星落拖着腔调问。
“他确实和我提了,但被我拒绝了。”
阮星落知道徐羡言的倔脾气,肯定不会同意的,浙江大学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不过你这次估分分数怎么样?不是说高考超常发挥了吗?”
“我也不清楚,主要是保不齐,”阮星落撅着嘴,“虽然估分的时候分数确实不错,但是我心里又慌慌的,害怕等到真正出分的时候给我来个见光死,你都不知道老阮有多期待我能上985。”
徐羡言戳破她,“谁让你又跟老阮夸大其词?”
“哎呀,他问我就说喽,”阮星落话锋一转,问,“孟深呢,他考的怎么样?你们不是说一起上大学吗?”
“刚刚在办公室看见他了,应该是只能上个普通一本。”两人正聊着,陈静娴打了通电话给她,告诉徐羡言家里的药不多了,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药店买点。于是她拖着“小跟屁虫”往里附近的药店奔去,轻车熟路地找到摆放酒石酸美托洛尔片和富马酸比索洛尔片的货架。
“毕业即分手你听说过没?你俩以后又不在同一所大学,肯定谈不长的。”阮星落又呵呵一笑,“况且孟深这人……傻逼一个,大男子主义太重,谈不得。”
“跟他谈本来就是玩玩,我又没认真。”徐羡言戏谑道。
上辈子阮星落就劝过她,但当时正处于恋爱脑发作的她对于这些话从来都是充耳不闻,天真的以为孟深是真喜欢她,现在想想自己才是那个傻逼。
阮星落忍不住赞叹:“老婆你好痞哦。”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聊到家。
陈静娴女士正在厨房做午饭,菜刀落在案板上咣咣作响,听到动静,她先是转头看向徐羡言又回头继续切菜并问:“张老师找你聊过了吧?”
徐羡言应声,瞥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背影:“我说您就别找老张充当墙头草了,明知道我不会同意。”
陈静娴拿锅铲的手顿住,徐羡言的眼神捕风捉影,立马意识到了她又要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忙不迭地举手表态:“您放心,我就报考本地的大学,不会耽误养病的。”
倒也在意料之中,陈静娴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桌上,接了句:“你就不能多出去玩玩,看看北京的天安门和长城,再去新疆骑大马。”
关于徐羡言上大学这件事,陈静娴已经说的磨破了嘴皮,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闺女非要执着于在学业上,在家养养病,没事多出去看看世界不是更好吗?
可徐羡言心里都明白着呢,自从父亲因为扩心病去世后,陈静娴整个人都有点浑浑噩噩的不在状态,就靠她上班挣的钱也就够徐羡言治病还有平常的柴米油盐,哪有闲钱去旅游。
所以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姑娘也不想再给她添加多余的负担,选择去学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来填补内心的遗憾。
雨水洗去了尘埃和杂质,微风拂过,带着一丝清凉和湿润,头顶上的天空变得通透明净,仿佛镜面一般,轻轻一抬头,便能看到澄清的蓝天白云。
丁衙巷位于紫阳山麓,背起城隍牌楼巷,与十五奎巷相接,南至瑞石亭。
吃完午饭,徐羡言来到丁衙巷尽头的鼓楼里找孟深,拍了半天门,手都拍红了也人应。打电话给他家的座机才知道他出门了,估计得晚上才回来。
孟深是个爱立人设的伪君子,上一世还装深情男总在外面说为了给徐羡言治病买药掏空了家里的钱。其实并不然,他从来没主动给徐羡言花过一分钱,两人约会都是AA,更别提治病和礼物了。
她这一次准备先发制人,抢先在孟深前面提及陪他去上一本的事,方便收集证据让他往后身败名裂。
她慢吞吞地从鼓楼里出来,这个地方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想起上一世自己又傻又天真的模样,徐羡言心里五味杂陈,她抬头望向天空。恍惚间,她看见一个半点大的人影站在没有栏杆的天台边上,或许是视角问题,这道人影摇摇欲坠。
一些不明朗的事情被徐羡言瞬间脑补出,那人身上穿着校服,又是高考估分刚结束,会不会因为考试失利承受不住压力要跳楼。
想到这儿的徐羡言立马不冷静了。鼓楼年代悠久没有电梯只有楼梯,墙皮因为潮湿而渗出返潮的霉味。小姑娘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上了天台,推开门,一抹斜长的影子映照在地上。
徐羡言爬楼爬的气喘吁吁,整个人半蹲着,双手撑着膝盖,可那人却充耳不闻或者是没有察觉到刚刚传来的动静,依旧单手插着兜,另一只手夹着香烟。
“喂!你快下来啊!很危险的!”
小姑娘冲着那道看上去落寞的背影喊道。但那哥一点反应没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投向远方,徐羡言急了,冲过去抱住他,少年被这动静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失足真掉下去。
徐羡言用力将他从天台边拽下来,两人因为惯性跌倒在地上。
少年捂着还在疼的屁股站起身,蹙着眉头,莫名其妙地眼神打在徐羡言身上。小姑娘这时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少年穿着校服,身形清瘦又不单薄,肩宽平直,那双杏仁眼天生带情,乍一看有点暧昧,被他盯久了又觉得瘆人。
不过这人有点眼熟,上辈子的时候好像见过一面,具体是什么时候徐羡言记不清了。
“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跳什么楼啊?!”她边起身边对着少年大喊,对于徐羡言来说,生命极为可贵,那些轻言放弃生命的人她总嗤之以鼻,重生过一次的她更加坚定这个想法。
宋以璟表情疑惑,头顶仿佛冒着三个问号,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人工耳蜗戴上,又瞪住徐羡言问:“你没事从后面吓我干什么?我刚刚差点重心不稳掉下去了。”
这道声音清冷低沉,如炎夏里的冰镇汽水,透露着寒意,这哥的脸上也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徐羡言见对方是个聋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要跳楼,所以……”
“所以你就差点把我谋杀了?”宋以璟的语气揶揄又好笑。
“你话怎么能这么说?”徐羡言不乐意听了,立马反驳他,“你站那里本来就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而且还很危险,我怎么说也是出于好心,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上来解救你的好吧。”
他似乎是冷笑了一下,视线和她蓦然对上,小姑娘还单纯的在想要不要和人家道个歉,毕竟是个聋人,这么说人家有点不太合适,话卡在嘴边还没说出口,就被宋以璟堵住。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尊称你一声救世主?”这句话略带轻嘲,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阴阳怪气。
徐羡言哼唧一声:“救世主就不用了,我就当日行一善了,我就是好心,换别人都不带管你的。”
这哥貌似是被气笑了,但眼神里并没有任何情绪,弓了下腰,“行啊,活菩萨,那有本事您就一辈子把我盯住了。”
说完,他摘下耳蜗,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留徐羡言一人在热风中凌乱。小姑娘心有不服,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这人真是病得不轻。”
回到家,徐羡言胸口又开始剧烈疼痛,也许是下午那会儿跑步上楼的原因,伴随着呼吸困难和咳嗽,氧气管在这时起不到丝毫作用。小姑娘瘫软在床上,蜷缩在被窝里,手紧紧攥住床单,冷汗顺着额头划在她细嫩的脸上。
朦胧中,她睁开眼,看见了头上那把悬着的利剑正在缓缓下落,待到她虚脱之时,这把剑终将落下。
即使人生重来,自己也难逃一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