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云雾山绵延边境,金水与花国隔山相望。
此山林深树密,地势险峻,就连山脚下的老住户也不敢深入,基本只在外围活动。
不知何时,云雾山深处的荒寨被修葺一番,逐渐有了人烟。
一条小道曲曲折折通向寨子,背着一大筐猪草的幼童正摇摇晃晃行走其中。
他约莫六七岁,身上衣服破破烂烂,露出大半截手臂和小腿,在料峭春风中冻得青紫。
枯草似的头发盖在额头,眉心一颗暗淡的红痣,小脸儿又黄又瘦,下巴尖得可怜。
但那双眼睛却是出奇地沉稳,像是白水银里涵养着两丸黑水银。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孩儿肩膀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小兔崽子,不赶紧回去喂猪在这磨蹭个什么劲儿!”吴勇对着小孩儿后脑勺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小的身形狠狠打了个趔趄。
“老子买你不是让你养尊处优当少爷的,走快点!”
他张嘴对着寨口的石碑啐了一口。
小孩儿刘海下的眼睛默默看了石碑一眼,使劲揪了揪肩上的背带,没有回嘴,加快了速度。
“说你是个哑巴,你还当真了,连声爸也不叫,给谁使性子呢?”吴勇犹不解气,在身后恶声恶气呵斥。
这情况小孩儿早已司空见惯,脸上一派漠然。
让他出完这口气还能得个安生,要是顶嘴,轻则几个耳光,重则一顿毒打,索性不说话。
进了寨子没走多远,不知又有什么新鲜事,一堆人聚在一起闹闹哄哄的,引走了吴勇的注意力。
小孩儿不想掺和,沉默地背着竹篓往前走。
或许正是个子矮小,才能隔着一条条或粗或细的腿,对上那双倔强不服输的眼睛。
那眼里仿佛燃着熊熊火焰,带着烧尽一切的恨意。
这一眼,他鬼使神差般停下脚步。
地上挨打的那个女人,小孩儿认识,她是张瘸子买来的老婆。
人群中张瘸子拿着皮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扬起手重重抽下去,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抽一个麻袋,亦或是没有生命的布偶。
他掏出一把枯黄的树叶,用力摔在那张肿胀的脸上,“臭婆娘,老子是不是告诉过你,再写这玩意儿,把手给你打折,怎么着?还不死心,还想跑,也不打听打听,进了寨子的,哪个能跑出去!”
周围人无论男女都是一脸八卦,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没人表示异议。
“张瘸子,你不行啊,都这么久了,还没把你婆娘睡服啊?”
陈国荤段子一出,人群中男人们立刻眼神互相乱飘,轰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张瘸子,这点你可得跟陈兄弟好好学学,你看人家老婆,才来了十年,伺候得多好,大胖小子都抱了俩了,你可一个都没落着。”赵成才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指手画脚。
“去去去,说她呢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孙秀声音尖利,眼角一吊,白了赵成才一眼。
随即放缓了语气,“刘家妹子,你就是现在出去,还能干什么。怎么说他都是你男人,你们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闹什么闹。”
刘玉贤没有搭理她,眼睑微动,目光轻篾掠过孙秀,望向远处,看到了人群外的眼睛。
是那个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孩子。
孙秀像是被那眼神刺到,一股无名怒气自心头涌起,她扭头对着张瘸子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张兄弟,不是嫂子说你,有时候人就是不识好歹,你得多给她点苦头吃,她才知道什么叫甜。”
“嫂子说的在理,怪不得是文化人。”张瘸子满脸堆笑,恭维了几句。
孙秀高高地昂起头,瞟了地上灰头土脸的刘玉贤一眼,像是打了什么胜仗。
众人熙熙攘攘,跟趴在腐肉上的苍蝇没什么两样。
一片枯黄的叶子飘到小孩儿脚边。
黑口口了我黑口口口口,我口口它口口光口。
他只能零星认出几个字。
小孩儿想起近况眼神一动,若有所思。
是不是认识字,夜夜回荡在脑海中的话就不会吵得头痛。
趁人不注意,他悄悄藏起那片叶子,低头赶回吴家。瘦小的身影忙里忙外,直到明月高悬,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菜窝头。
小孩儿小口小口地吃完窝头,又挨个把手指头嗦干净,那种心慌烧灼的感觉终于退去一些。他爬进猪圈旁的小窝,神色放松了几分,缓缓舒了口气准备休息。
可谁让他心里惦记着一件事呢?从左边翻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烙饼似的把草窝烙了个遍。
不行,睡不着。
黑暗里小孩儿睁开眼睛,白天的事情历历在目,他伸手从干草下拿出一个干叶包。小手摸着颗粒粗糙的包装,他皱着小眉头暗自考虑,眼里满是挣扎。
这包消肿止痛的草沫是他攒了好久好久的,究竟要不要拿这个去找她交换让她教自己认字?
不知道考虑了多久,小孩迷迷糊糊睡着了。
月光如水,倾泄到小孩儿身下不起眼的石头床上。
一层淡淡的银光泛起。
寨口那块被风雨侵蚀的石碑亮起同样的银光,隐约可见巫神寨三个字。
两者交相呼应,银辉被无形之力牵引到瘦小的身影上。
一道洪钟大吕般的声音直接回荡在脑海。
遂古之初,天传其道
气分阴阳,以御玄妙
......
又来了。
小孩儿搞不明白这只能被自己看见的银辉是什么,脑子里面的声音又在念叨着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终于下定决心,趁着夜色拿起纸包轻手轻脚跑出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