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间轻快,仿佛电光幻影,不过觥筹交错之间,已经倏忽而过。
但——
似乎又是极其缓慢的,每日每夜,都温暾暾,无精打采,意兴阑珊。
我摇了摇手里的玻璃杯,淡黄色的液体缓缓流动,耳畔,仿佛听到有人叫着我的名字。林乐遥?乐遥?一双手在我眼前晃动,我即刻回过神,抬头看过去,大腹便便的“地中海”正举杯望着我。
“张主管,该我敬您的。”我从容站起身,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灯光下,我看到他的脸,油光可鉴。
你来我往间,一瓶哈啤下肚,我两颊通红,浑身发热,手腕上隐约有红疹显现。急忙推开面前横过来的一只胳膊,强撑着笑容:“对不住,我真不能喝,酒精过敏,再喝就得进医院了。”
席上劝酒的也纷纷识趣地放下酒杯:“乐遥你太不给面子了,指不定这是咱们大家最后一次喝酒了。”
“那可说不准,以后我要有什么困难,还望大家多帮衬着。”我避开张主管赤裸裸的眼神,借口去洗手间,抱起外套悄然离席。电梯减速,缓慢停到一楼,却突然反应过来丝巾丢在了座位上,想到户外的寒风,我咬咬牙重新钻进了电梯。
楼层抵达,我跟着人群鱼贯而出,迎面有人擦肩而过,只一霎,我的呼吸顿时停止。
就在这一刹那,我急忙回首,可电梯的门已经掩上,那个人影已被人群挡住。抬头看着电梯门上闪动的数字,六、五、四、三……我等不及,掉头冲向安全楼梯,像是学生时代的下课点,飞一般地往下跑,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闭眼往下蹦。
拉开重重的木门,我顾不上歇息,冲出大厅四处寻找。门前只有穿梭的车流和晃眼的霓虹,方才出现的身影仿佛只是南柯一梦。我捂住胸口弯下腰,冰冷的空气大口大口地被吸进喉腔,突然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隐约眼角已经潮湿。
原本我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还设想过如果重遇,自己未必能够认出。可今天才知道,不过惊鸿一瞥,我平静的世界就已经地动山摇。两年了,这样漫长,又这样短暂,所有的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呛得人两眼发酸。却又短暂得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等了两年。
蓦地,就在我以为眼花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身影赫然映入眼帘。他众星捧月般走在人群中,双手插在西裤口袋,走路极快,仿佛脚下生风,压根不愿再多逗留。晃神的功夫,一行人已经走得远了。我遥遥看去,那颀长的身影,分明是他,即便天翻地覆、沧海桑田,我亦能一眼认出。
“钟越!”还没来不及思考,他的名字已经脱口而出。
远处的身影突然站定了脚步,猛地回过头四处寻找着,视线绕了一圈,却堪堪与我错过。我屏住了呼吸,差点热泪盈眶,可他的眼神却黯了几分,随即摇摇头自嘲一笑,转身已被簇拥着走出酒店。
我回过神,拔腿追到了酒店门外,而他刚好坐进车子绝尘而去。我突然怕来不及,可怕来不及什么,却又是恍恍惚惚的。只是不由自主地又张了张嘴,半天才压抑地喊出一声,钟越,两个字,字字清晰,字字熟悉。
下一秒,我已经身不由己,脚步跟随着心奔跑起来,整个世界都剩下我急促的喘息。钟越,你等等我,你再等一等我,千万、千万不要放弃我。身边有车辆飞速驶过,剧烈的风刀子一样吹在我的脸上,眼角的潮湿瞬间干涸,紧巴巴地黏住皮肤。突然一辆宝蓝色的车挡在我的身前,车窗拉下,驾驶座上的人冲我露出一口白牙:“您这是在赶着投胎呢?”
我一愣,肖慎偌大的笑脸在视线里模模糊糊的,不容多想,我已经一把拉开车门,声音里都带着哭腔:“追上前面那辆车,快点,快点!”
原本只是奉命来接我的肖慎来得太是时候,看到我眼角的泪痕,他怔忪片刻,随即一脚踩上油门,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CD里放着U2的歌,刺得耳膜一阵一阵地跳。我突然在这阵阵的嘈杂声中,渐渐哭出了声音。
“你在追谁?”
我不说话,只捂住自己的口唇拼命地哭,没有声音,只有内心万马奔腾的尘嚣四起。
我在追谁?我在追我等了两年的爱人。两年前他不辞而别,踏上飞往异国的班机,我躲在机场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离开我的生命,即便我舍不得,可是我却无法力挽狂澜,只能无能为力。前路漫漫,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你看,他终于回来了,我的泪水不过是喜极而泣。
窗外的灯光汇成的河川,夜间的高架桥,仿佛接连着天和地,空旷,而辽远。
突然一个急刹车,肖慎懊恼地捶向方向盘:“他娘的,红灯!”
前方的目标已经汇入车流,我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就要拉门,肖慎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你找死啊!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在他不解的眼眸里,我看见了狼狈的自己。是啊,我到底中了什么邪,就算我追出去了,我能追上一辆疾驶的车吗?他在往前跑,我却一直留在原地等待,我能追上他吗?
他跑得太远了。
包里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母上大人”四个字在屏幕上急不可耐地闪烁着,甫一接通,我妈的声音已经气急败坏:“死丫头!你又忘记我跟你说的话了吧!晚上跟王阿姨家的外甥约好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上心!他现在一个人在饭店里等着呢!赶紧给我赶过去!”
我扶额,声音里掩藏不住的疲倦:“妈,今晚我不想去了……”
车载CD里,一个女高音正在声嘶力竭,手机里我妈的声音也是声嘶力竭,我看着前方河流一般的灯光,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整个世界之外。眼前忽现一道刺眼的亮光,我伸手挡在眼前,肖慎却一个急转弯,我整个人都快要被摔出车外,随后一个重击,我的脑子嗡地炸开,身子仿佛被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坠落。
而在昏迷前的片刻清明里,我恍惚看到一双熟悉的眼。
那是我,望穿了秋水的等待。...